地狱变相(44)
“小心!”愆那冲过去一把将颜非拽开。他们刚刚退开几步,便听到噗嗤几声血肉被撕裂的声响。那手脚都被砍掉了的刀劳鬼下|体不断涌出某些黑色的肉块和浓稠的大约是残血的黑水。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至,逼得愆那用手臂掩住了口鼻。
就在那腐败的身体中,有一个东西蠕动着、扭摆着、一点一点爬了出来。猛地一看,那似乎是一个全身都是内脏尸块的人类婴孩,但马上就会发现种种的诡异和不对劲。那婴孩的身体如一团泥巴,太软了。他爬行的姿态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蛞蝓一样整个身体贴在地上蠕动向前。它的四肢关节都扭向了错误的方向,似乎随时都会缩回身体中去。它的头的形状也颤颤巍巍的,完全没有固定住,如果冻一般。
它身上挂着一截那刀劳鬼的肠子,无声无息地爬了几尺,忽然间整个脑袋用不可能的姿势翻转了过来,倒着看向愆那与颜非。那鼓鼓囊囊的眼睛倏然睁开,里面却不是眼珠,而是一簇簇不断蠕动的触手。它没有哭,而是不停转动着脑袋,似乎正用那些触手好奇地“看”着他们。
愆那咽了口唾液,不确定这东西是敌是友。他稍稍挡在颜非身前,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来盯着那婴蛊,心里盘算着是否要一剑结果了它。但若它就和普通的鬼和人类一样,初生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然而就在此时,那婴儿忽然大大地张开口,用一种不和比例的方式不停长大,从那黑洞一般的喉咙中,发出一串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啼哭。
这啼哭仿若寂静空间中一道惊天的闪电,骤然间就响彻了整个寂静的空间。愆那皱起眉头,虽说婴孩啼哭是正常的,但看到这么个东西用这么扭曲的方式啼哭也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只怕若是年轻一点的鬼看了都要做噩梦。此时他听到身后的颜非说,“这是……婴蛊?”
愆那一愣,微微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扶灯记上写过这东西……”颜非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师父,快点杀了它!”
“扶灯记?!你怎么会知道扶灯记?!”愆那不敢置信地回头。那黑绳地狱的禁书连他都没看过,这小子又是什么时候……
颜非骤然一挥袖,一只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伞滑入他掌心。他一甩手,那伞以惊人的速度变大,上面素底红花,扭曲的彼岸花瓣似乎在不断变换扭曲。颜非飒然将伞张开,那伞的边缘极为锋利,每一支伞骨都如尖锐的刀子一般突出,他冲向那婴蛊,高高举起手中红伞向下一砍。那伞的边缘利落地切断了婴蛊那软趴趴的头颅,哭声也戛然而止。
从断裂的脖子中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散发着酸液腐蚀的热气,所过之处的尸体也都如同被烧灼一般嘶嘶冒烟。无数小白虫也争相从那断颈和断头中涌出,四散钻入其它的尸体之中。
颜非手中的渡厄伞也沾上了那血迹,好在那伞本身沾水不湿,也不怕刀斧水火的淹煎,所以颜非在手中转了几下那些黑血便被甩了出去。然而颜非面上的表情极是不妥,仍旧戒备地盯着那婴尸。
却见那婴蛊尸体扭动了一下,忽然间,从那没了头颅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生长。惨白的颜色如吹了气一般迅速变大,竟又隐约是个人头的样子。只是这一次的头上连眼睛鼻子的地方都不太对了,眼睛一只长在额头上,另一只却跑到了左脸颊上,鼻子也像是随便拼接上了一般。而那张畸形的嘴,却似乎扭曲成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即便地狱中的鬼生命力极强,也从未见过有被砍了头还能重新长出来的……
然而更加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断掉的头也在地上滚动起来,断颈的地方有不少白色的纤维一般的东西迅速扭曲缠绕到一起,隐约形成了脊柱的形状……
愆那立刻举剑砍了过去,一剑还不够,他将那脑袋削成了一滩肉泥,只怕剁得比包子的肉馅还要细。然而就算如此,那摊肉泥中也立刻就生出了不少类似的白色细丝,开始迅速相互编织缠绕。
“果然不行……”颜非拉住他的手腕,道,“看来就算是青红无常的法器也没办法杀死它们,越杀反而会越多!”
愆那骇然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人,是被炼出来的邪物。可是……他们为什么要……”
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另外一声类似的婴啼,从原本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霎那,愆那背后的鳞片全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声婴啼从四面八方传来,已经辨不清方向和数量,回声又将之无限放大,一时竟轰隆隆如魔音穿耳,令人头脑中都在隐隐作痛。那些哭声显然在迅速逼近,如即将倾覆而下的海啸,弥漫在四周那些高大狰狞的百鬼雕像之间,愈发令人恐惧。
很快,愆那便看到距离他们很近的铁爪鬼的肩膀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隐约是一个抱着膝盖的小孩的样子。然后,又有第二个“小孩”出现在那雕像的头顶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几乎是片刻的功夫,周围雕塑的身上便密密麻麻蹲满了婴孩。它们长着一双双位置错误,且拥挤着触手的眼睛团团将愆那和颜非包围,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饥饿和恶意。
看来,这都是被地上那被愆那和颜非“斩杀”了的婴蛊叫来的。
愆那冷声问,“这东西吃鬼么?”
颜非道,“什么都吃。它们的生命力超过六道之中任何一道,胃口也超过任何一道。”
此时地上那长出新头的婴蛊已经对着他们裂开嘴,露出完全不属于婴孩的数层蔓延到喉咙深处的尖锐獠牙。它嘶叫一声便冲着离它较近的颜非扑过去。颜非举起渡厄伞来挡,但那东西的速度出奇地块,下一瞬竟然顺着伞面爬到边缘一下子就跳到了颜非身上。那软趴趴的身体遍布粘液,如蛇一般缠住了颜非,张开嘴便向着颜非的脖子咬了下去,然后便如水蛭一般吸附住。颜非顿时感到一股烧灼的剧痛在脖子上炸开,不仅惨呼一声,却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又粘又滑的东西。
忽然间脖子上一股大力,那婴蛊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带下来脖子上一大片皮肤,顿时血流如注。愆那一把将那婴蛊甩到附近的石像腿上,将那软趴趴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然后便慌忙冲过来,用手死死按住颜非的脖子,同时另一只手疾点附近的穴位稍稍减缓血液流势,眼睛里面全都是来不及掩饰的担忧。
颜非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师父……到底还是关心他的……
只是这关心,是否只是习惯呢?
以寻香鬼的体质,这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至于伤害到性命。愆那一把撕下一块干幔上的布料用来堵住颜非的血液,一面环视着四周,低声问,“你还能说话么?”
“能……”
“扶灯记里这东西有没有什么降服的办法?”
“它们只怕天庭的火。”
天庭的火……这会儿上哪去找天庭的火?
颜非顿了顿说,“这东西最初是被天道中的毁灭之神湿婆创造出来的,是用来炼制一种丹药用的。谁若是吃了这丹药,就可以在不失去命魂的情况下摆脱六道轮回,获得永恒的解脱。但由于炼制的方法太过残暴,所以后来所有的婴蛊都被另外两位上古神明毁去了。”
长生不老药,这东西在每一道都有传说。在人间人们总相信神仙是长生不老的,但他们不知道天道也只是六道之一,天人虽然寿命长达数劫,却终究有穷尽的时候。到那时天人会现天人五衰相,赢来不可逆转的死亡。所以其实神仙也和人一样,在追寻逃离死亡的方法。毕竟一旦失去仙身,下一世还不知道会轮回到哪一道去。
尤其是天人享尽了福报,却没有多少积攒善业的机会,从天人直堕地狱都是有可能的。
从古至今六道众生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永生的方法,很多人相信通过修炼成佛可以摆脱六道轮回,也有人相信得了道可以摆脱轮回。但那终究太虚无缥缈,而且只会发生在死亡之后。死后七魄和天地二魂都散了,只剩下一个命魂,跟原本的那个“人”或“仙”也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谁又知道那孤零零的一道命魂是不是真的去了一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呢?
然而现在,颜非却说在扶灯记里真的有关于长生不老药的记载,而且竟然是用这么恶心的东西炼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为什么阿鼻地狱要养这些东西?
难道是那阿奢尼王想要长生不老?
可这和酆都又有什么关系?
隐隐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多想。他们必须想办法离开这儿,不然这成千上万的婴蛊只怕都是饿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如果一拥而上,他们只怕难以活命。
他不能让颜非和他一起死在这种鬼地方。
正打算着祭起斩业剑拼一把,带着颜非从那百鬼雕像之间冲出去。忽然间从远处的黑暗中升起一团红光。那如人间傍晚的霞彩般彤然绝美的光色,还有那骤然弥漫在四面八方的清圣之气,是绝对不属于地狱的。
倏忽间,那清圣之气愈发浓烈,浓烈到另愆那周身有种灼烧之感的地步。同时一道金红莲花如烟花般倏忽绽放在穹顶之中,极为炫目的光色中所有婴蛊忽然尖叫起来,如潮水一般四散奔逃。
那煌煌火光映照在愆那澄黄的瞳孔中,流转着融化的琥珀般的色彩。
“天庭之火……钵昙摩华。”
他们要找的人,终于出现了。
阿鼻地狱 (18)
那道圣火红莲迅速合拢, 仿佛另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热度也逐渐散却。伴随着钵昙摩华的余光沉寂, 一阵幽魅飘渺的铃声自远及近,有节律地响着。
通常逃到人间的鬼怪听到这铃声, 便知道这是青红无常来了。
从那两尊巨大的石像之间的黑暗中,缓缓析出一个明艳的身影。那是一个雌性罗刹鬼, 她的面容冶艳姣美, 红发如燃烧的火焰般在身后飞舞,比雄性罗刹鬼要小一些的角上缀着精致的银色装饰。红裙飘逸轻盈, 比人间寻常女子的装束大胆不少, 领口大大开着,露出肩颈的大片皮肤。宽宽的腰带束出不盈一握的细腰, 那红裙下赤裸的双足上都系着小小的银铃。
这便是库玛摩罗的鬼身。
愆那与库玛很难说算不算朋友,两个人性情不和, 一见面就会相互奚落,但因为达撒与库玛的关系, 所以交情也算是有一些。
虽说吵嘴,但毕竟互相没有存什么利用之心,在鬼的世界里也算是单纯到不可思议的关系了。如今知道她就是造成襄阳一连串惨案的人, 愆那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库玛轻轻将自己的渡厄伞靠在肩头撑着,从微微上挑的眼角斜觑着他们两人, 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 “愆那摩罗,你这又是何必。我以前说你死脑筋, 如今看来你竟不是死脑筋,而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这事,原本跟你也没太大关系,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