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37)
“尚且不知……”
韦陀等不下去了。阿须云何等狡猾,万一又被他跑了, 连带着带走了那个叫颜非的人,便难以向长庚星君交代了!他于是提起金刚杵,架起祥云道, “众人听令,随我杀上去, 强行突破琉璃金刚阵!”
无数天兵齐声应是,场面甚为浩大隆重, 宛如一阵惊雷滚动,沧海咆哮、大地震动。
天兵从四面八方发起冲锋的时候, 颜非已经撑着渡厄伞,随众人飘向那巨大神龟的嘴部。神龟的皮肤厚重坚硬,仿若龟裂的大地,覆盖着无数的珊瑚和海草。那宛若巨型洞窟的口中,腔壁上遍生令人看了头皮发麻的乳白色皮刺,那是它用来吞啖食物的”牙齿“。这些皮刺一直蔓延到那黑漆漆的弥漫着某种古老的阴腥味的喉咙之中,在黑暗里鬼影重重。
颜非若不是现在颜非要用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因为神通力被制而无法驾驭斩业剑飞行的檀阳子,他真想用手捂住鼻子,阻止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味钻入鼻腔。
仙君那飘渺的身影悬在那可怖的黑色漩涡之前,掌心清光大盛,五色轮转,伴随着他如唱歌般动人的吟诵,古老到只有少数上仙识得的天语文字在光芒中隐隐闪现,似在传达着什么天地间隐藏了无数岁月的秘密。
众弟子护卫在四面八方,原来这些弟子中有不少都是仙人,不知用了医仙派什么古怪之法借着人身隐藏身份,此时身体中都发散出绚烂夺目的圣光来,如一片蒸腾不已的长虹。另一些人类也都有炼制过仙丹,习得一些御剑飞仙的天人法术,身上弥散着不同光色的彩雾,如游鱼般悬在空中,护卫着他们。
颜非和檀阳子不懂生死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们听到愈发轰然的雷声,闪电交加,巨浪从四面八方袭来,简直宛如末日降临。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真的有办法全身而退么?
师父也是异常沉默,不知为何,颜非总觉得师父有一点点不对劲。
似乎有种违和的不确定感。可是这感觉从何而来,不得而知。
是不是因为那项圈?亦或是因为师父太久没有回到人身里来了?或是人身在被医仙派看管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那原本漆黑的洞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了,一片明净而炙热的光彩从中透射,拉出一片空灵的光镜。通道已经打开了。
却在此时,玄龟发出一声哀鸣,而在它口中的众人立刻被震得头晕眼花,脚下不稳,更有甚者被从喉咙中冲出的气流吹了出去。戴着面具的阿须云似也有些不安,”糟糕,法阵已经被打破了!众人快些进入!”
可是话音才落,便已经有天人厮杀过来,周围弟子纷纷前去阻挡。阿须云亲自过来抓住颜非撑着伞的手,欲要将他和檀阳子拉入通往修罗道的入口。
然而下一瞬,另一道白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来,猛地撞向阿须云。阿须云原本就在入口跟前,这一撞之下,猝不及防,便掉入那通道之中。
来人竟然是柳玉生?
“快走!”柳玉生喊道。
混乱中,颜非带着檀阳子跟着柳玉生一路疾驰,借着巨岛上山壁的掩映往至右后足下,一头扎入水中。水下亦是一片混乱,被药仙召唤来的数只海中巨兽正在与天庭派下的海龙颤抖不休,激烈的水流到处乱窜,一个不小心就不知会被卷去何处。颜非和檀阳子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之前憋住的一口气差一点就要泄掉。他们紧紧跟着前方一点白影,闪入右后足下。
却见龟甲那嶙峋的缝隙间,竟有许多处存留着足可容纳数人的气泡。他们向着气泡冲过去,穿透水膜的瞬间,宛如才被从母体里生出了一般,湿漉漉地跌入空气中,贪婪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颜非见四面八方都是搅动不休的海水,而他们面前的水膜却那般轻薄脆弱,心中不安,“这些气泡会不会破掉?”
“不会,这儿是仙君之前建造的避难所。毕竟我们是一群’余孽’,若是被天兵发现了,迟早都可能会被剿灭。这里的气泡足以抵挡海啸,不会破掉的。”
颜非松了口气,忙又转头看向檀阳子,“师父,你觉得怎么样?你的脖子……”
檀阳子的气色看上去倒是还好。他对颜非摇摇头,“为师无妨。”
“师父,你可不可以显出鬼像来,让我看一看你的伤势……”
檀阳子似有些烦躁道,“这点小伤为师足以应付,不必大惊小怪。在这种环境下脱出肉身风险太大了。”
颜非见师父烦躁,也不敢多说了,怕引他动气另伤口恶化。他问柳玉生,“你可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除下离恨天的项圈么?凡间……是不是真的只有阿须云一个神仙有这种能力?”
柳玉生此时靠在龟甲壁上,似有些发冷似的抱着手臂,“凡间,我想不到别人。”
颜非皱眉,脑中飞转,“人间不行……但是酆都呢?”
柳玉生马上抬起眼睛盯着他,“什么意思?”
“孟婆……她既然……之前就帮过我,现在应该也会愿意帮我吧?”
颜非所说的帮自然是指将波旬之天魂地魂引渡至人间之事,但他希望师父联想到的是当初选红无常的时候孟婆帮他们说话那件事。
柳玉生立刻就想反对,可他还来不及开口,便听檀阳子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回酆都岂不是找死?”
颜非知道师父是担心他,便柔声道,“师父,我们可以悄悄的……”
“颜非……”师父忽然放柔了语气,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他,竟有几分祈求之色,“我们好不容易才再次重逢,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你看,你没有命魂,我也有项圈在身。我鬼身坚强寿命长久,要很久才会消耗殆尽的。我们就如普通人类一样找一处僻静之地生活几年,之后一同死去,难道不好么?”
颜非听师父如此说,竟觉心如刀绞。他猛地抱住了师父,抱得那么用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你会疼啊?”
“这点疼痛,比起在地狱里那些年受的苦,实在算不得什么。”檀阳子也反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摩挲着,“只要你我相伴,便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颜非只觉得师父句句都戳中自己心中最酸软的点,于是他将头埋入檀阳子的颈项,用力点点头,“好,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去了!”
然而他没看见的是,他的“师父”抬起眼睛,看向柳玉生的方向。而后者已经收起了刚才荏弱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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愆那靠在那面透明的墙上,于无尽黑暗中,颓唐地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只知道,颜非已经走了。
走了,留下他一个了。
无边黑暗里,绝对的寂静中,思绪不受控制的纷乱,就算宁心咒也没有用。
十多年来,颜非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仿若走马灯般川流不息地闪过他眼前。他遇见颜非前他讨厌小孩,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风餐露宿。他手忙脚乱,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小孩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尤其是颜非那样童年不幸受过创伤的孩子更加脆弱,马虎不得。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胆子真是大的不行。
可竟然,也就这样一点一点把颜非养大了。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个天真好奇的红色身影,习惯了颜非对他露出的灿烂笑容,习惯了那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炙热的眼神和对他越来越强的独占欲。太习惯了,以至于就算想象失去的时刻,也那么不真实。
现在,这种恐惧才终于变得真切了。
真切得像是一直蛰伏在他心里的恶魔。
他不过是想要和颜非安静地生活而已,为什么不能给他?
他的前生、他的每一次转世……每一次每一次,都太苦了。他从不被人喜爱,就算是幸运遇上了可以相依相偎的人,最后也一定会失去。就连希瓦摩罗那样他原本以为就如鱼属于大海鸟属于天空那般紧密的关系,最后也还是灰飞烟灭了。他踽踽独行千余年,到最后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个颜非,一个只要他其他什么都不要的颜非。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幸福,哪怕一次?
就算他前生确实罪恶滔天,这千余年不间断的炼狱折磨,也该够了吧?
恨……一次次转生那前十八年中尝过的一切苦楚仇恨、一层一层叠摞累积,宛如万年没有人进入过的古老森林中被落叶一层层掩埋的腐烂尸体和肮脏蛆虫。如今,终于孕育出了一朵黑色而危险的恨之花。他想要咆哮,想要饮血,想一口咬断所有那些夺去他幸福的人的喉咙。
他越是憎恨,脖颈上的项圈就愈发炙热。仙家圣物,对于一切负面阴暗的东西都太敏|感,它不允许除了白色以外的一切色彩,不允许除了正面情绪以外的一切情绪,不能接受任何理由、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能看到光明和美好。它吞噬着愆那摩罗的血肉和力量,一点一点将他逼向疯狂和死亡。
难道要死在这珠子里了吗?愆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蓬莱岛 (8)
颜非又回到了那片分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空旷世界, 在他面前, 被重重法阵束缚的巨石沉默地望着他,明明是没有生命的, 却弥散着某种宿命般的冷酷和威严。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蹭蹭束缚, 无尽的烦躁和焦灼如炽燃的柴薪烧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不间断地催逼着。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越过那些法阵, 去触碰那顽石。那种最原始的召唤, 就如同那股引领着鱼儿们即便冒着搁浅死亡的惨烈危险也要不顾一切回游的本能,如同大雁们不眠不休即使迷路枉死也要进行的迁徙本能, 如同工蜂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蜂巢蜂后即使她们自己并不能留下任何后代的本能。无缘由的、无理性的、无头绪的强大力量催促着他,要他去打碎那块顽石。
可是他抗拒着。他不能去打破那块石头, 也不想去打破那块石头。若是那样做了,他想要的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那巨石与他对峙着, 似乎有些寂寞,有些哀伤。似乎在控诉,为何他放弃了。
仿佛在问他:你忘记了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了么?
颜非想要大吼,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凭什么要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加在他头上的东西?
可是, 就算没有这块石头,他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他真的有能力, 抚平师父过往那些一层一层叠加的深刻伤口,给予师父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