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42)
“……”
两个人落了地,愆那举起剑,那剑身上便燃起了熊熊青色鬼火,照亮四周的景象。到处都是巨大而壮观的百鬼塑像,足有几十丈高,如迷宫一般重重排列着。阴森颤动的光影里,那些狰狞的鬼脸也愈发凄厉阴冷,张牙舞爪的姿态扭曲怪异。有些鬼甚至连脸都没有,头上只有一张空白的微微起伏的平面。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塑像根本就不是人形鬼,或有阿吉虫首尾都蔓延着无数触手,或有无数零碎的肉块器官堆叠起来的混沌鬼,还有一堆毒蜂时而聚合时而散开的蜂人鬼。
乾达叹道,“这都是谁雕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雕这个?”
愆那皱眉,他感觉这些雕像应该不是偶然在此处的。
他隐约记得曾经听酆都里年龄成谜的女神孟婆醉酒后说起过什么古老的阵法,要用到地狱中所有鬼的“替身”。所谓替身,便是仿照真实的鬼造出的纸人或是雕塑。不过看这些雕像,身上落满尘埃,还结了不少蛛网,似乎已经被尘封很久了。
“走吧。”愆那只想尽快找到库玛摩罗。
他们再次飞起,飞到一座视野里最高的罗刹鬼的头顶,往四下一看。类似的雕塑如森林一般蔓延开来,只是在接近这巨大空间中间的一片地方,似乎没有雕塑。
难道这些雕塑都是围绕着那片空地建的?
愆那架起斩业剑,径直往那片空地飞去。等到接近了,便不由得低呼一声。
那片空地,密密麻麻,一层一层,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全都是无手无脚,肚子大得仿佛怀着孕的人形鬼尸体。和他们之前无意中见到的那箱子中掉出来的女尸如出一辙。
乾达用手捂住口鼻,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他胃里一阵阵反酸水。愆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降了下来。
成堆的尸体间,甚至难以有下脚的地方。那些发黑腐烂的尸体上爬着许多食腐的蛆虫,肢体断裂的伤口尤其严重,很多都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面容了。这些鬼中间有雄有雌,但全大都有着怀孕一般硕大的肚子。而且另愆那在意的是,有些鬼的肚子虽然是瘪的,但腹部的褶皱太多,显然曾经被撑开过。而且他们的私|处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开,黑洞洞地大开着。
难道……是肚子里的东西爬了出去……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什么东西,在死后还可以孕育?
愆那找到一具肚子如赘肉般堆叠着的雄鬼尸体,忍着恶心的感觉俯下身仔细观察那被撕开的伤口。那伤口太大了,甚至可以看到体腔之内,什么内脏都没有了,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
他忽然想到人间一种名叫冬虫夏草的东西。虫卵沉睡在泥土里,却有无数菌丝钻入它的身体。它无声地尖叫扭动,却无法阻止那些菌丝吞噬它体内的一切器官。直到夏天到了,原本的虫子却再也无法破土,它只剩下了一层空壳。而在它的头上,那些菌丝反而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涅槃成那古怪的草药。
这是……蛊么?用鬼的尸体养出来的蛊?
那些从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去哪了?
愆那再一转头,从尸体的空隙间,隐约看出那地面上似乎有刻字。他拨开了一些鬼的尸体,才发现这果真是一个阵法。那些刻下的字符都已经模糊不清,而且不是他已知的任何地狱的文字,只是看上去有些像是阿鼻地狱的文字。
有可能是某种古文体?
愆那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文字,越看就越觉得那些字符似乎有某种催眠一般的效果,看久了就如同蝌蚪一般蠕动起来。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仔细看,那些文字又变回了最初残破断续的样子。
却在此时,他听到乾达咦了一声。
愆那抬头,发现乾达站在阵法之外,盯着一尊雕塑看。那雕塑是摩耶鬼的样子,六只手舞在空中,每只手都攥着一道法器,猛一看有些像是人间刻画的千手观音的姿态。
“怎么了?”
“这个雕像……好像在看我?”
愆那皱眉,“什么意思?”
“刚才我走到这儿,一抬头,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在慢慢往我这儿转。”
愆那站起身,盯着那雕像看。那眼珠子确实是正对着乾达,可再怎么看也是石头雕铸而成的,不可能动才对。
“你是不是看错了?”
乾达似乎也这么怀疑。但他面上现出几分不安,转头对愆那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愆那知道,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刚才降落下来的时候,他周身的鳞片都竖立起来,把外面那层正在消退的罗刹鬼的表皮都撑破了。这里……有种极为肮脏邪恶的感觉。
没错,就算是鬼,也还是能感觉到最可怕的邪恶,也还是会惧怕。
“我们走。”愆那站起身,祭起斩业剑,将乾达拉到剑上。可是他们刚刚升起不久,忽然间只听乾达大叫一声“小心!”便觉得耳后一阵飒然风声,他整个人都被乾达扑倒,从剑上摔下来,掉在砸在几个尸体上。他回头一看,却见一道巨大的石箭插在不远的尸堆中,刚才若是慢了片刻,他的整个胸口便都会被那手臂般粗的箭矢贯穿。
愆那和乾达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愆那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过一个举着弓箭的疾行鬼,立刻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那疾行鬼手中的箭果然没有了,而且那双石头雕刻的天灯般的大眼睛,此刻也转向了他们的方向。
怎么回事?
愆那站起身,试探性地往法阵外踏出几步。忽然间左边一阵巨响,耳边是乾达的惊呼,“头上!”
愆那一抬头,便看见一道巨斧凌空劈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滚到一边。然而紧接着另一把巨剑又赐了过来。一霎那,愆那附近的巨型石像们似乎都活了过来,而他就如一只小小的蝼蚁,在接连不断落下的庞然攻击中左右支绌,甚至险些被一个巨灵鬼的大脚蹋扁。乾达看得惊心动魄,吓得魂儿都要出窍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喊道,“快过来!到法阵里来!!!”
愆那听到他的喊声,连忙纵身一跃,扑到那尸堆中间。此时正从半空中落下的那柄斧头却在距离他的额头不到一尺的地方静止不动了。
不仅仅是斧头,所有原本活动的雕像都静止不动了。
愆那大口喘息着,冷汗从额角流下。
原来这法阵竟然是进来容易,却出不去的。
乾达连忙冲到他身边,把他从那巨斧之下拉了出来。两个人跌倒在一处,狼狈不堪。
愆那想要推开乾达坐起身来,可是乾达刚要站起身,却忽然听到丁零一声,什么清脆的东西掉到了地面上。
愆那低头,看到是一对铃铛。
一对熟悉的铃铛。
乾达忽然惨白了脸,忙弯腰要捡拾,却被愆那抢先一步一把抓起。
铃铛大约有一枚最大的丸药那么大,上面雕刻着复杂而精致的纹路。每一个红无常的命魂都是独一无二,所以命魂炼就的引魂铃上的这些纹路自然也是独一无二。
而这两颗铃铛上的纹路,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就算让他闭着眼睛,他也能画出来。他将这样东西交给一个他全然信任的人类,而这个人类此时应该在人间的汴梁才对。
愆那整个人似乎也成了石像,唯一在微微颤抖的,是他的手。
乾达脑子里一瞬间也一片空白。
他刚才光顾着拉愆那,把藏在腰里的这东西完全忘记了……
“你……”愆那只说出来一个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乾达忽然间感觉十分害怕,比刚刚进入地狱的时候还要害怕。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挽救一下。什么都行。
“愆那……我……”
愆那的身体抖了一下,他那双已经恢复成澄黄色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乾达,那里面弥漫着困惑和……恐慌。
“颜非?”
阿鼻地狱 (16)
“颜非?”
乾达脑子一懵, 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愆那却忽然猛地向前扑过去, 大手钳住了乾达的脖子,那掌心的口已经张开, 一层层尖锐的利齿就卡在乾达的颈动脉上,只要一用力就会血溅三尺。乾达感觉气管被压制, 呼吸困难, 双手用力想要将愆那的手扒开。但暴怒中的愆那却似乎有了神力一般,竟根本无法挣脱开来。
“这东西颜非是绝对不会交给其他人的!!!你把颜非怎么了!!!”
“咳咳……没……放……”乾达由于缺氧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种即将被掐死的恐惧弥漫在他的面容上。愆那知道再继续下去只怕就真的要把人掐死了, 便稍稍放松了手劲,但掌心的利齿却并未离开。愆那的澄黄双瞳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其中又带有一丝惶恐。
看到这铃铛的瞬间,愆那只能想到三种可能。第一种, 颜非将引魂铃交给了乾达。但是以他对颜非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的。第二种, 颜非出事了……而第三种,似乎比第一种还要不可能,但这些日子来乾达的种种表现, 从说话方式到撒娇的神态,甚至是被骂了以后的委屈表情, 都和颜非如出一辙,再加上他对于地狱种种习俗的生疏和不适应以及对自己和颜非的了解, 却偏偏都指向这一种。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噩梦。
愆那死死盯着乾达, 咬牙切齿问道,“说!你到底把颜非怎么了!”
乾达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忙答道,“我没把他怎么样!是他借给我的!”
“你说谎!颜非绝对不会把这东西借给外人!”乾达的语气变得愈发森冷,那掌心的利齿也陷入皮肤之中,尝到一丝丝鲜血的味道。脖子被咬的痛楚另乾达惊恐地睁大双眼,“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愆那忽然怒吼一声,猛然一下将乾达整个人摔在地上。乾达被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他这才知道愆那暴怒起来原来这么可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你到底是谁。”愆那似乎正在努力压制自己内心翻搅的惊涛骇浪,用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问道。他的头发已经恢复了白色,无风也随着周身涌动的鬼气翻飞不止。他的斩业剑飞到空中,削铁如泥的剑锋遥遥指着乾达的面门。
在这样如死神般的目光笼罩下,乾达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回答结结巴巴,”我……我是乾达啊!”
愆那的眼神又冷冽了几分,一丝杀意闪过。他忽然大步走到乾达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仍在一块没有尸体的地面上。然后他一把抓住斩业剑,猛地划开自己的手掌。紫红色的血液顿时如泉般涌出。他用这血在地上迅速划出了一个复杂的法阵,任由伤口在肮脏粗糙的地面上摩挲,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乾达见一个共情术的法阵迅速在地面上成形,脑中如闪过一道惊雷一般。
共情术成功的瞬间,两人会互相看到对方的七魄。那七魄的样子是无法撒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