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15)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单烽眉峰微皱,又问:“有谁登门?”
小沙爹茫然道:“没人登门。”
单烽心道这当爹的虽是修士,却颇为粗疏。
小沙是风灵根,怎么会轻易受风寒?如此糊涂,将妻儿身上的异兆全错漏了。
他目光掠向茹娘身上。
在药修和小沙爹的合力压制下,她已不再挣扎,双目却充血鼓凸起来,死死望向床畔。
单烽敏锐地顺她目光望去。
只见木案之上,摆着一只香炉。炉中是空的,仅有一层薄薄的积灰,竟和包小林家的如出一辙,都是息宁寺外的无火土。
单烽道:“香灰呢?丢哪去了?”
“不是我,不是我!”小沙爹连连摆手道,等慌忙否认完了,才记起来,“是我,茹娘让我倒在屋外,说是已亲自去还了愿,这些药渣就用不上了。难道……是这香灰捣的鬼?”
他转身推开窗,指着檐下墙根:“就是这儿。啊,怎么不见了!”
窗外唯有一棵枝干萧条的柳树,缀着银铃的彩带仍在摇曳不止,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还愿。”单烽道,“香灰也回去了。”
又是一个以香灰为药的。
青娘用香灰治病,病还没痊愈,因此包小林还得去香炉里抓药带回家。
茹娘则用香灰求子,心愿已了,所谓的药渣又会归往何方?那念头呼之欲出——息宁寺!
单烽临窗回头,抛了颗雪凝珠给药修,道:“给她定心。”
小沙爹道:“多谢巡卫!”
“不用谢我。”单烽又向彩绳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抚顶还是有所佑护的,彩绳为你示警。若不然,你们作为第一家,已经死绝了。”
他说罢,便逾窗而出,直扑息宁寺而去。
不久前,他抡鼎砸翻了血肉毡毯,鼎足至今还深陷在地里。
单烽只一眼,就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鼎中的香灰变多了。
如一座灰白色的土山,高高隆起,中间残存着三个孔洞,仿佛有看不见的高香插在其中。
既然是还愿,供奉的又是谁?
这背后没有雪练的手笔就见了鬼了。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想,普天下也就大泽雪灵,最爱享用肉香一类的恶心供奉了。
可偌大一口铜鼎中,半点儿杂物都没有,更别提动手脚了。
直到——他五指触在鼎壁上,猛地一顿。
有东西!凹凸不平,像是小儿拿石头划出来的拙劣刻痕,依稀还是人形,双臂捧着什么。
单烽的手指顺着刻痕边缘往下,片刻之后,流露出极端难以置信的神情,抓住鼎足,将它砰地倒扣在了地上。
鼎壁上的灰尘被抹去一角,浮现的竟然不是大泽雪灵像,而是每个羲和弟子都不会错认的——羲和日母驭日图!
查这桩母食子案,竟然还牵涉到了遥隔万里的羲和舫头上?
他身为火灵根,一想到有人敢把手脚动到日母的法身上,心中便一股戾气翻涌。
日母像线条松散,歪歪扭扭地衔接在一处,不是一日刻成的,更像是时不时偷偷刻上一笔。
目光往下,日母手捧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全貌——那是一具小儿残尸,日母口露獠牙,大肆啃食其胫骨,赫然是一幅污秽至极的日母食子图。
母食子?
这一串的母食子惨案,就是为了供奉它?
不好!
如此污秽亵渎之物,不能看!
霎时间,有如雷劫骤降识海,他灵台之中轰地一声,差点儿没整个炸裂开来。
撕裂神魂的剧痛中,他踉跄数步,摔在巨鼎上,眼前黑雾翻滚,眼角亦挣裂了,涌出金红色的血泉来。
“啊啊啊啊啊!”
另一头,城主府中。
单烽走后,谢泓衣的目光落在了楚鸾回身上。
“灾星?”
楚鸾回咳嗽一声,道:“城主对他多有容情,这一层窗户纸困着凶兽,难免会引得他发了疯,不如轻轻戳上一戳。”
“在你看来,这是容情么?”谢泓衣问。
楚鸾回一谈起情情爱爱,便神采飞扬:“楚某见识得也不少了,疏而不近,就是心中有怨。可虽然有怨,却留而不杀,便是在等着他了。”
他搜肠刮肚,一连举了数对道侣的例子,皆是仙盟中出了名的怨侣,拔刀相向的事迹足以骇异众人,很快,口不离万里鬼丹的毛病又犯了:“听说当年万里鬼丹错失清央仙子,便是咎由自取,仙子为他护法数年,浴血不知几回,万里鬼丹却因猜疑令其远嫁……”
谢泓衣冷冷道:“那是我母亲的法名。”
楚鸾回猛地咬住舌头,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袖中系带一松,一枚玄黑玉佩坠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玉佩是他生来就有的,上头刻着一群玄鹤,出没层云中,拱卫着一只鸾鸟,裂痕斑驳,他却说不出的爱惜,不时拢在袖中摩挲,每每觉得心中颤动。
“哎呀,不妙!”
楚鸾回哀叹一声,连忙去捡,身上却陡然掠起一阵寒意。
是谢泓衣在盯着他。
那双眼睛已是殊丽过甚,眉睫间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烟,望来使人顿生战栗。影子立时涌至身畔,一股稠厚的恶意,将他席卷在内,就是铁石都能为之消融。
一人一影,皆凝神于他右手。
楚鸾回再八面玲珑的性子,也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右手中的玉佩似有千斤重,五指一松,已被掠了去。
糟了,这玉佩该不会是谢城主的旧物吧?
谢泓衣看了一会儿玉佩,素白五指摩挲着玉佩,分明可入画,却令他大气也不敢喘,唯恐下一瞬间就被拧断了脖子。
可若能趁机探得一二分自己的身世……
楚鸾回道:“这是我生来随身之物,城主认识?”
谢泓衣双唇微抿,方才道:“鸣凤回鸾佩,用它,能唤来成群的白鹤。”
“我只认得出鸟儿,原来还有这样的名字。”
“你不知道?”谢泓衣问,“年岁?”
楚鸾回赧然道:“师父拾回我时,是天刑初年。”
他才二十岁,对于修者而言,太过生嫩了。因此平日里多加掩饰,装得潇洒浪荡,活脱脱是个驻颜有术的高手。但在谢泓衣面前,他却不愿说谎话,只能老老实实招认了。
谢泓衣闭目,以五指摩挲玉佩,指节微微发白:“你有个不错的名字。”
他将玉佩抛还,森然道:“要是你今日说的话,有半点狡猾不实处,你会后悔让我看到它。”
楚鸾回道:“城主知道了什么?我的名字,我的身世?我一见城主,就觉得亲切,难道城主和我有故么?”
他心中狂跳,忍不住向谢泓衣迫近。
二人身高相仿,只是楚鸾回常在山野里行医,肩宽臂长,身形更强韧些,低头时,隐隐能将对方笼住,额前碎发也在谢泓衣面前,随着呼吸,纷乱地拂动。
和他的情难自禁相比,谢泓衣的目光,却只是笔直地落在他面上,化作一泓让人捉摸不透的冰雾,就这么渗进他皮囊里。
楚鸾回心里一涩,飞快又找了个话头,低头道:“我颈后还有个胎记,形如流云,就在这处,城主可曾见过?”
他指尖拨开头发,要亮出那块胎记,谢泓衣却瞳孔一缩,断然道:“不必。”
那话音中似有极力忍耐的怨恨,一泓冰水似的浇下,令楚鸾回怔了一怔。
“城主?”楚鸾回道,“楚某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么?”
谢泓衣放缓了声音:“你已有了自己的师门,就不要再问故人了。”
“可我……”
没等他说完,谢泓衣便长眉微蹙,向府门望去,回廊尽头,果然有几个黑甲武卫飞奔而来。
“禀城主,单巡卫长在追查母食子一案时遇袭,身受重创!”
谢泓衣霍地道:“谁能伤他,碧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