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22)
“天妃只是说,合道无望。让万里鬼丹,莫要再把执念寄托在她身上,大道之外,天地仍宽,莫为那一节指骨所囚。
“万里鬼丹勃然大怒,斥责她背弃了生母,背弃了这一身天赋。越说越怨,向着儿时旧事,争吵不休。
“到后来,万里鬼丹竟然说了一句,你既然想要孩子,我便让你遂愿,看你还能忍到几时!
“我照见他神色,实在和禽兽无异,大为惊恐,竟然触动了镜台,里面的声音一下便没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在窥探——
“好在子母双镜,影像相通,子镜不过巴掌大小,就揣在我怀里。我是深信天妃为人的,此事必是万里鬼丹所强逼,我早早把这一切都照了下来,又冒死挟镜往外逃去。
“我还没出天妃宫,就被一道剑光从背后洞穿,连那子镜也一并斩碎!
“我认得出这把剑,是天妃的冰蓝双剑之一。”镜丞道,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我要为她证明清白,她却杀我灭口。好在我有独门术法,还能寄生在镜中,苟延残喘,缓缓复原,只等着让这段孽情大白于天下!”
素衣道子们的脸色都变了,却并没有看向镜丞,而是望向了灵籁台的峭壁。
长留王一步一步走来,眼窝的凹陷处,更加深不见底,沉着一对白卵石般的眼睛。
显然,他都听见了。
“王上。”素衣长老也是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此人所说,信或不信,都在王上——”
“不必了。”谢仲霄道,咳嗽了两声,“他,是我杀的。”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谢仲霄看向镜丞,道:“那一夜,我就在冰云殿外。也是我,用清央的剑,杀了你。”
他气息不足,话音沉缓顿挫:“万里鬼丹为什么来见她,她又为什么嫁给我,我心知肚明,我亦要看看,她究竟如何选?近百年的夫妻,当真不足以填平当初的不得已吗?长留的天妃,如今心向何处?万里鬼丹,刻薄好妒,有愧于她,而心有不足,至于你,窥视天妃,理应斩杀!”
素衣长老恍然道:“这就是观主所说的,王上曾经信了天妃,就不容有疑!”
镜丞眼中诡秘的笑意,又一闪而过,却道:“信?明镜有裂,人谁无疑?王上心里的疑,真的消解了吗?那一张安胎方,这些年来万里鬼丹往来的书信,琉璃镜里的夜语——王上,你的疑心只是转了向,近年来,你终于接受了,万里清央嫁给你的第三个目的。
“偷走长留的素衣天心!”
【作者有话说】
[可怜]最难破的局,就是贪心和不甘心啊
第223章 难渡河
和十八年前不同,长留王没有动弹。
这一次的流言,深深地钻进了他心中,是经年累月的毒疮溃破。情爱小事,天下危局。
素衣道子们神情各异,却更为肃然,一道道目光都投在长留王身上。
为什么,皇长子是独胎?
为什么,恶虹之兆突降长留?
为什么,天妃在两次有孕前后,都和万里鬼丹牵扯不断?
又是为什么,素衣天胎降世在即,却被生母一口口地吞噬?
要不是镜丞捅破此事,只怕素衣天心都化作补药了,长留上下还在犹疑不决——到那时候,万里清央仗剑而去,谁又能拦她?
这所有的疑问都被镜丞冰凉而轻柔的话语引爆了。
长留王道:“取剑来。”
镜丞笑了起来:“王上能斩得了我,让我神魂俱灭,可斩得断疑心吗?这些年来,他兄妹二人冰云殿的私语,王上不想看一看吗?”
他在镜中抬手,只见冰雾闪动,在镜面上飞快晕散,素衣长老立时护驾,却被长留王抬手阻止,苍白眼珠坚冷得如水银。
冰云殿的罗帐,在镜中拂动,一片凄寒水色。万里清央坐在榻上,尚未显怀,手抚长剑,剑光映得面色冰凉。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有怅然之色。
宫人送来安胎药,服侍她一口口喝下,告退后不久,琉璃镜里突然传来了万里鬼丹的声音。
“瘦成这样?长留人早就对你卸下戒心了,你又演给谁看?”
天妃默然无语。可万里鬼丹看着她抚剑,语气松动了些:“早该如此!安胎药不要间断,等胎儿成型了,素衣夺天心方自然会见效,到那时候,你运功熔了胎儿,便能修为大涨,一举跃入合道境界,我兄妹二人合力,这些年的辛苦也不算白费了。”
万里鬼丹大笑起来。
长留王握住剑柄的手猛然收紧。这样的景象,素衣天观上下虽衣暗生猜想,却无人敢信以为真。
为了得到素衣天心,世上竟会有这么恶毒的锥心手段,夫妻之情,母子之缘,皆可利用,对长留敲骨吸髓,莫过于此!
长留王死死盯着万里清央的反应。
万里清央道:“吸收天胎,必然还要一段时间。胎心消失,我的修为却还没恢复到全盛。你觉得长留会放过我?”
“我自会让你假死,派人接应你。只要离开风灵脉,长留的绝杀令,又能奈你何?”
万里清央面上浮出浅浅的笑,道:“兄长计划周全,就是不知道,为此筹划了多少年?我是第一次喝这安胎药吗?”
万里鬼丹意味深长道:“你我兄妹二人,总要有人替对方做决断的。你趁我昏迷,送我入句芒境时,不也是如此吗?清央,如何?”
万里清央道:“我知道了。”
这一瞬间,剑光冷冷地映照着她的眼睛,深海般的幽蓝,和镜外人惨白的双目相重合,发出毁蚌摧珠般的一声脆响——
砰!
琉璃镜被一剑斩翻,琉璃迸碎,长留王的面孔在其中无限地翻覆、破碎,他身后的素衣道子,也在镜中绵延千万里不绝,齐齐凝望着他。他身后有千万万人,其重如斯!
“凡敢图谋、毁伤素衣天心者,便是与整个长留为敌。凡有长风笼罩处,不死不休!”素衣长老道,“请王上下命,派出精锐,前往句芒境,诛杀万里鬼丹!”
长留王缓缓道:“战局吃紧,本王必不会放过他。”
“第二件事。请王上趁万里清央尚且虚弱,斩杀她,献祭于风灵脉,让素衣天心重归长留!”
长留王默然不语,一时间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只有飞絮零星飘来,在满地琉璃碎镜上,一沾而过。
“布阵吧。”
“是!”
风声肃杀,以长留王为首,众素衣道子衣袂摇曳如电光,沿着灵籁台山脊散布,竟充斥着军阵之气。也是在这时,他们用一种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望向峭壁。
一道银蓝冕服的身影,悬停在虚空中,静静和他们对望。
谢霓做了十七年太子,从不知道,自己这身冕服会如此不伦不类。
身世血脉、师门情谊、父母亲恩、所愿所求,这么多年所执着不舍的一切,如被一刀剖开,血淋淋的如此难堪。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必会承受整个素衣天观的怒火。
长留王疲惫的苍白色眼睛,更有千钧之重。
但天妃还在昏迷。能挡在她面前的人,只有他。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穿过不善的罡风,向长留王走去。
曾经他以为,自己学会御风的时候,父王就会展眉。但等他真的做到了,却已无人在意,一切都向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他永远也追赶不上。
方才,他并没有出手打破镜子。因为他知道,棋局已经布成,哪怕抹去镜丞的肉身,心毒依旧在素衣天观中蔓延,只是早晚而已。
直面盛怒中的长留王,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畏惧,只是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袖边的红莲。
砰!
风墙拔地而起,隔绝在父子之间。
长留王只是漠然道:“回去。”
谢霓道:“请父王给母亲一个醒来辩白的机会。”
长留王缓缓道:“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谢霓的眉心重重地跳动了一下,劈手从道子手中抢下一把长剑,横在手肘上,扬声道:“我是父王十七年来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