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68)
单烽便如遭重击,轰地半跪于地,整个人都被光芒浸透了,脊背上的肌肉因而翻涌如雷。
他颈骨上一直穿着一枚厚达半寸的金环,那是出干将湖后,仍未解除的刑具。
祝融赤弩锁!
此锁专为舫内高位叛徒而设,一旦发作起来,痛彻神魂。要是各峰首座同时操控,便能将他车裂于当场。
“你们……不论是谁……若擅用……小还神镜去找他……只能是死路一条,”单烽咬牙,断断续续道,“至于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金多宝双目赤红,不断催动金环,颊上却汗如泉涌,仿佛也在以身受刑:“抓他?怕是你一脱身,就要寻那影子双宿双飞去!”
“够了。”燕烬亭道,一把抓住金多宝右手。
金多宝怒目向他:“燕烬亭,又是你。要不是你力保他,他还能逍遥到今日?”
燕烬亭道:“你杀不了他。会留着他,也是因为他的右手。”
单烽面孔痉挛,此刻也不由抬目。
“当年我尚未修成狴犴法相,所以你们不肯尽信。”燕烬亭道,法相投落深重而无常的乱影,“他的右手经脉俱断,骨节寸寸碎裂,是要在受控于人的一瞬间以此自绝,只是于事无补。这同样也是舫主的意思。枉死当日者,不必再多一个。”
他话音徐徐,却有金铁之坚,五指微微加重力道,金多宝的右掌便一颤。
“更何况,二师伯,当日各峰首座齐聚,不忍行刑的,也有你。”燕烬亭道,“既无杀心,不必伤人自伤。”
金多宝脸孔抽动,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何曾对得起舫主,怎么偏偏他娘的是我的师弟!今日放他,来日又不知有谁死在他手里!”
单烽视线都被热汗浸湿,看他如此,心里也是一痛。
多年来的师兄弟情谊,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孤星降世,原本这辈子都不会有亲眷的缘分,是老舫主看重他的天分,收留了他。少时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是在羲和舫度过的。
是插科打诨,是试刀论剑,是并肩而战。
是羲和境霞光漫天,师兄弟们真火交辉,在火神悲日曲中开炉煅剑;是无数个夜里在铁舟中讲经,众人或坐或卧,分神的,被踹下舟去,溅起半湖的火星;更是雪害以后,一次次恶战时,同门的炭影和飞灰。
金多宝几欲杀他而后快,却终究不忍,他看在眼里。很多人怀疑他图谋舫主之位,燕烬亭力排众议,危难时守住羲和门户,他亦不能忘。甚至因他而受重创的舫主师兄,也在短暂的清醒中,下令将他放出干将湖。
火灵根虽脾气急躁,暴烈如火,这其中的情义却是煅烧出的真金。
深恩负尽……
情何以堪?
可和谢泓衣短短的交汇,却是比铅更沉重的东西,一滴滴砸沉了他的心。
与其说是项上金环撕扯着他,不如说是血肉泡影两端,影子和师门各挟一股巨力,把他的生平一剖为二。
燕烬亭将施术的手诀虚推回金多宝掌心,目光转落在单烽身上,透出一股寒意:“那个人是不是雪练,是什么身份来历,都不重要。单凭他对羲和所做的事,就足够了。师叔,莫犯糊涂!”
单烽抓着剧痛未消的喉咙,活动了一下颈骨,吐出一口浊气:“小燕啊,有时候我是当真羡慕你。”
燕烬亭道:“我?”
“你后悔过么?”
燕烬亭摇头。
“你有过歉疚的时候么?”
“歉疚什么?”
单烽哈哈大笑道:“你还没有卷过刃。爱憎分明,恩怨两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燕烬亭道:“烽夜原本也是一把好刀。”
“是好刀。
“可身在局中,仅凭直觉,四面茫茫,向谁拔刀?惊疑、怨憎、侥幸、不敢置信,都像刀在炉中,临阵时能拔出的又是什么样的刀?它还会是刀么?”
单烽又道:“往前一步,更入万劫不复之地……你知道二师兄为什么对我下不了死手么?”
金多宝骂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燕烬亭道:“他心软。”
金多宝道:“心软?这一回再不能抓雪中影来见,我活活踹死你们!”
燕烬亭道:“雪中影已操纵了你一次,手段至今未明。”
单烽沉默一瞬,道:“谁抓着谁,还未可知!”
金环上还翻涌着熔岩般的高温,渐渐被他血肉所冷却,化作凝固的黑红色。
单烽拄着烽夜刀,生生支起了身,摩挲着这枚熟悉的望天犼纹巨环。被银钏柔化的心,时而坚硬如铁,时而翻涌不止。
昔年他以此环处决叛逆时,未曾想过有今天。
凭谁问,犼项金铃谁能解?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掏出手机直男自拍):打卡一下天火长春宫著名景点,共享天女夜游图(发给霓霓)(发送失败)(用户不在服务区)
第36章 残宫故梦
黑袍道人长身而立,手掌一翻,火狱紫薇上残存的花苞便落在了掌心。
“还有一样东西。”燕烬亭流露出罕见的苦恼,“多年前,火狱紫薇开出凡花,不再清净。我心绪不宁,它们便纷纷开落。我设法探查过,花中自成小世界,通往的却都是干将湖底火牢。”
金多宝缓过气了,也扯出一个笑:“小燕啊,你小子铁树开花了呀。”
燕烬亭怔了一下,皱起眉头。
单烽道:“来得正好,镜刀碎了,正愁徒手搏虎,不知轻重。对了,这花不冒火星子吧?”
“不会,”燕烬亭道,“我还有要事,我徒弟在城中,会转交于你。”
单烽讶然,指指金多宝:“你几时有了徒弟?和他一样亲生的?”
燕烬亭面无表情道:“野生的。”
单烽大笑:“那一定和你一般铜头铁脑。多谢了,小燕。”
金多宝道:“没脸没皮!看你一个月后怎么提头来见。”
单烽道:“彼此彼此,替你的好徒儿筹钱去。保重,别死了,就此别过。”
别过二字,他不知多少年未曾说出口。师兄弟相遇,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时过境迁,无常变幻,竟是一刻也不能停留。
下一次见面时,这一切会有答案吗?
一时想不通的问题,他不会纠缠。对他而言,凡事顺应本心去做,快刀斩乱麻,就够了。
单烽一挥手,小还神镜化作铜钱坠向颈后。
熟悉的凉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小还神镜的警示中,单烽喉头滚动,深深地回首。
城主府高低错落的楼阁,此刻就静立在一线熹光中。楼外数盏宫灯猛烈摇晃着,红光如急雨。府门被推开的吱嘎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令人心神不宁。
显然,谢泓衣遇袭后,整一座城主府都笼罩在急湍暗流中,一巷之隔,连带着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促。
太近了。
他想要的答案,就在咫尺之间,绝无却步的理由。
谢泓衣对他多有防备,他却对往事一无所知,即使强闯城主府,也呆不了多久。
单烽心念电转,一面向侧门大步走去,一面将沿途绸缎图样默记于心。薛云大叫道:“不是,你就这么跑了?有你这么做师叔的?你不替我师父守着我?”
又是这小子。
单烽啧了一声:“天底下债主看人最牢。”
薛云道:“你就不怕她们杀了我?”
单烽甚至极为可恶地笑了一声:“你很值钱的,师侄。至于旁人,叶仙子是城主的故人,这城里谁敢触谢泓衣的霉头?别找死,不会死。”
薛云道:“不行,她们要我织布抵债,还拿我当猴子耍,我最恨别人耍我——少来推我,我可是羲和弟子,就算死也不会织布!”
“这么大的脾气?我们还非要看羲和弟子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