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88)
这个问题同样没有答案。
他忽然想起眼前的殿下——在长留覆灭时那样小的年纪,哪里听得懂当父亲的絮叨,心里更是酸楚。
“殿下和王上一别,也是如此么?”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自己怎么敢与长留王相提并论!
就在他告罪离开时,谢泓衣的声音,轻轻传来,竟是一段从没人听说的往事。
“战事之初,父王遇刺,从雪练压境,破关屠城,再到长留宫变,始终昏迷不醒。
“最后一日,我本该身殉灵脉。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给我背后一剑,那么枯瘦的手,却没有发抖。我以为他不忍当面杀我,是我甘愿的,无需他动手!但他说……恶虹。
“恶虹降世,长留浩劫。原来一直以来,父王望着翠幕云屏时,是这样一种心情。可惜那一剑没能杀了我,来不及了。
“我的命,是他没能带走。但你的命,却是小阍留下的。”
阊阖霍然抬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一天,你若是有半点贪生畏死之色,那些雹子就会给你个迟来的痛快。”谢泓衣淡淡道,“但你只是拼了命地抱住她的幻影。是小阍求我让你解脱。”
磐园某飞快合拢的柴门间,谢泓衣对上了那道女孩的孤魂,小阍漆黑而忧郁的目光落在他的影子上,双唇张阖,化作无声的三个字——救救他!
也唯有孤魂野鬼,才会向一道影子求救了。
“从雪练布局之日起,棋就是棋,不论你落在何处,悔愧无用,砍了那只手才算结束。”谢泓衣森然道,“长留誓不可违,你很快又要忘了。但会有那一天的。”
阊阖急促地喘息,郑重长拜道:“多谢城主!”
谢泓衣道:“谢我?我是为了自己想要的。”
他目含薄光,掠过屋檐,向远处望去。
白云河谷寒烟茫茫。他想要的,是绝对不能被容于世的东西,为此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在所不辞!
单烽看着他,只觉如梭往事,都在谢泓衣眉睫间飞掠。大悲大恸,无限眷恋与憾恨,曾经并肩而立的一切,已是看不清的烟云,却还剩下一种攥紧的冲动,让人莫名想要落泪。
只想死死抱住这个人。
想不顾一切,为他挡住风雪如屏。
——可我做到了吗?为什么看着谢泓衣的眼睛,却更像背道而驰?
“谢霓!”
谢泓衣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单烽喉中一梗,竟又忘了想说什么,半晌道:“没什么,初来乍到,就是……很想你。”
谢泓衣掠他一眼,目光幽黑,毫无动容之意。
“那你慢慢想吧。”
谢城主转身拂袖,影子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团黑影。
单烽顿觉不妙,已被一个黑铁犼形枕砸在脸上,一股扫地出门的凄凉感油然而生。
“我的枕头!”他道,“我藏得那么深,你都找出来了?我犼须呢?上头串了两个虎僮子的,怎么不见了?”
影子轻轻晃了一下,消失了。
单烽看出它心虚,嘴角无声地翘了一下。在天衣坊里飞快赶制的一对虎僮子,极为憨态可掬,果然引得影子上钩了。
谢泓衣道:“不知道。”
可话音未落,他发间便传来一阵轻轻的铜铃声,一枚虎僮子竟勾在了发带上,被单烽一把抓住了。
“不知道?”单烽道,忽而扯着谢泓衣手臂,几个起落,便翻到了琴楼顶上。
他行事如脱缰野马,饶是谢泓衣,也愣了一下,才记得将他拂开。
“等等,我续个弦。”单烽道,捏着那根断弦,钻进了窗里,“你不是要居高远眺么?这楼顶看得清楚,等我一会儿。很快,我就能想起来了。”
谢泓衣不知他要耍什么把戏。
琴楼里,起初还有几声试弦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他倚坐在檐角上,极目远眺,整座影游城都笼在雪幕中。
雪原上的白昼极为短暂,薄暮冥冥,街上行人各自归家,群鸟一般,投入橙红黯淡的日影中,令他心中微微恍惚。
长留是很少下雪的,身在宫中,四围皆是翠幕云屏,扑在窗棂上的雨,难免滴垂下碧青色。他少年时在灵籁台上看飞絮,也是扑面不寒。
单烽的红莲穿过絮帘——
化作斜阳沉雪中。
还没来得及回想,那张被红莲业火照亮的脸。那个人的气息,就从咫尺间浮现。
谢泓衣霍然回头,却见单烽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身后,身形一晃,直直倒向他膝上!
第50章 青鸾负火
那简直是熔岩入怀,一股可怕的热意在膝上炸开。
影子本能地呼啸而起,要将他扇出去。谢泓衣却先一步瞥见了他的双目——单烽并未闭目,瞳孔中一片混沌,像是心甘情愿地坠入了睡梦中。
有人传梦?
谢泓衣向他眉心凌空一点,单烽竟也跟着一歪脑袋,呼吸灌进颈窝,令他猝不及防间,几乎战栗起来。
可恨!
从前他遥遥一见羲和来的使臣,便觉是旭日骄阳般的讨厌。
尤其是单烽,一入长留境就是恶客,还偏要穿半幅赤红蟒缎的战袍,刀剑红莲盘踞其上,直贯腰背,招摇过境,唯恐旁人不刺眼。
但在长留冰封后,万物皆茫茫,他却还记得那种颜色。
他对单烽的容忍,未必不是来源于彼时。
“你最好做了个有用的梦。”谢泓衣冷冷道。
单烽肯在这时候让师兄传梦,也是在赌。
——没准谢泓衣会发一发善心,不让他脸着地呢?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薄秋雨传来的是诛魔录中的留影,作为旁观者,它虽事无巨细,却总少了几分真切感。
好消息是,那段飘渺的往事终于得到了佐证。
二十年前,他的确去过长留。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使臣,而是为了追查雪练行踪,偷偷潜入的,比起普通羲和弟子自由不少,大有可为。
坏消息是,仅仅在三日之后,他就被赶出了长留境。
短短三天,架不住他战功赫赫。
一见太子横笛引鹤,惊扰之,令谢霓坠崖,白虹入怀。
二劫天妃鸾车,贺礼散失,十里狼藉。
第三日,火烧翠幕云屏,烽燧滚滚,焦其半壁。
当时甚至是薄秋雨急令召回——或者说押着他回羲和境。
单烽回舫第一件事就是扯下诛魔录,把那令他束手束脚的祸害玩意儿把玩在五指间,向他师兄露出一个坦荡到无耻的笑来。
“我惹的事,我认。我这就闭关,洗心革面,不用再看着我了吧?”
昔年的单烽临闭关前,如此说道,五指却轻轻一拂,从师兄天丝袋中勾了一枚印信在手。
敢情是祸害得还不够,又一个回马枪杀回长留,充使臣去了。
殊不知,这一去长留,便再不能回头了。
诛魔录里也只有那三日的留影,往后种种,依旧深藏迷雾里。
可光冲着翠幕云屏那一见一拥,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敢求娶长留太子了。
相传长留先祖缑衣太子,身轻如鸿羽,能驾鹤游于天上宫阙,朝叩天门,暮归帝所。
长留皇室身负素衣血脉,骨骼中空,也因而有了踏风而行的本事。
但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哪能得知?
刚进长留时,他闯进翠幕云屏谷底,多看了这天下盛景几眼。群山被笼罩在淡青色烟岚中,雾蒙蒙的,像能拧出水来,哪有羲和的漫天霞光来得绚烂,不过如此。
唯有那道斜垂向谷底的白虹,如雪亮箭芒般横贯日影,鲜烈得令人忘尽五色。
白虹凌日,蓝衣停云。
或许是命该如此,那一日,长留的小太子便在虹影中吹笛。
他猝然望见谢霓,心中空空茫茫,只觉连白虹也黯然了。
“你也在看白虹?”他不知不觉听了许久,抓住谢霓笛音一顿的瞬间,问。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