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12)
长留王的态度,不像先前热络了,他也在审视着单烽。
单烽丝毫不退:“哪怕是做一个护卫,报答殿下的恩情。”
谢霓终于想起他是谁了,面上闪过一丝惊怒。那个在灯影法会的灯车上,狂放无礼的家伙,居然还没有死!
谢霓冷冷道:“我向来独居殿中,不需要护卫。”
“臣可以睡在殿外,提防狂悖之徒。”
谢霓差点脱口道:“谁能比你狂悖?”
可长留王的声音已经响起:“准了。”
父子二人都是御风的高手,背后的烟雾却背道而行,挽开帘帐一般,一寸寸地,生疏起来。这不是第一次,谢霓感觉到来自长留王的冷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他格外受风灵脉的排斥?还是因为恶虹的预言?
年幼时的谢霓,已经触及了父母之间无形的隔阂。曾经,父王牵着母妃的手,为她披衣,月下庭中,不会有任何一片飞絮沾在母子二人的身上。长留王的眼中,有温润如珠贝的银光,天妃还会取笑他的小名,银贝,不就是个大贝壳么?
可后来,父王母妃并立时,身后的烟气已不再交缠。这种疏冷,则更深地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谢鸾会是那个变数吗?至少,父王开始更频繁地探望母妃。
谢仲宵已经离开了,谢霓还在出神。直到有个声音在身后道:“……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烧了好几回,怎么还在抄这一页?”
单烽居然立在长案边,取他的书看。
谢霓冷淡道:“有何高见?”
单烽只吐出两个字:“确实。”
谢霓的目光,往壁上挂着的长弓一掠,道:“有功在身,我就不能罚你?”
单烽道:“不然呢,你在等我安慰你?飘风云霓,以为美人?你这辗转反侧,眼下青黑的样子,别为难我。”
那长弓终于铮地一声拉满,凭空凝出一束风箭,把单烽当胸轰出了殿外!
但单烽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总不能安睡,勉强合眼,影子也会把帘帐扯得一塌糊涂。
只是这天夜里,他莫名疲乏,眼皮沉沉地垂下,宁静黑甜的梦境,像有人搂着他,轻轻地摇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后背。
可不知不觉,那手掌的力度就变了味,仿佛一个潮头打来,安宁的小舟侧翻了。他滑向一片火海中。很热,像在炎夏天气,被死死捂在湿透的兽皮中,每一寸皮肤都在融化,茧子滑过的地方,更有一丝,他从未领受过的,让人战栗的滋味,沿着脊梁骨往上攀升。
谢霓霍然睁开眼睛,寝衣被热汗浸透了。
有一只手,抓着他两边足踝,脱去了他的袜子,又将小腿放在了软枕上,高低和松软都正适宜。
一节细细的白绸袜带,断开了,缠绕在单烽的手腕上。
“睡觉的时候,袜带还系得那么紧?”单烽道,“是影子扯坏的。”
谢霓居然没有发怒,神情有些茫然。忽而张开双臂,抱住了单烽,披散的黑发,络着月色中莹洁的脸,脸颊也是柔软的。
单烽看着对方破了一小块的嘴角,侧开眼睛,却用力收紧了手臂:“美人就美人吧。”
日母泪下,他只允许自己和谢霓有一刻的相拥。
就这么看帐外明暗不定的,疏疏的月光。灵籁台上的飞絮不见,但琉璃盏中,有飘舞的红莲。
谢霓用脸颊抵着他,慢慢滑进自己的头发里,睡着了。
单烽重新把谢霓放到枕上,毫不留恋地起身下床,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将长刀抱在怀中。
他心中那种过剩的,恨不得揉皱对方的欲望,还没有消散。
有飞蛾追着殿中的红莲光,飞了过来。单烽身形不动,刀光一闪。下一瞬,两半飞蛾的尸体就整整齐齐地落在石阶上。
太危险了。
连飞蛾都能闯进来,怪不得长留会亡国。
他很快又改变了念头。
于是,在谢霓再一次惊醒时,对上的便是这可怕的侍卫。金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瞬,极度阴沉,就这么盯了他整整一夜。
地上铺满了飞蛾焦黑的尸体。
“我来为殿下,驱梦魇。”单烽嘶哑道。
【作者有话说】
小霓伸出的脚又缩了回去[可怜]
第215章 无复失
照常理来说,这景象应当是很可怕的。
谢霓只觉莫名熟悉,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骨头都像在梦里泡醉了,又黏又热,懒倦到了极点。困扰他已久的梦魇,像是当真被单烽镇住了。
单烽看他还呆着,脸上红晕未褪,就把人抱到镜台上,换上一身银绣素衣,披淡蓝法帔,又穿起了鞋袜。
脚踝被握住的一瞬间,谢霓彻底清醒了,翻脸无情地蹬开他的手:“没有我的准许,不许进殿。”
“我伺候得不好吗?”单烽道,“刚刚让你抬手,你就抬手。”
谢霓怒道:“无礼!把灯拿来,烧烧你的脸皮。”
单烽应得好好的,却取了冠,在他发顶上比量起来:“哪一顶?衣裳太素了,象牙虹辉石的更鲜亮些。”
谢霓下意识道:“那顶上清芙蓉冠。”
“小道士,要去听经了?”单烽哼着歌,极轻巧地为他束发,镜中的眼睛,则沉沉地隐在他鬓边,“别想着把我赶出去,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你真以为长留可以任你放肆?”
“我只是对你放肆,你父王允了。”单烽道,“我能从犯渊里爬出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是毁灭长留的那个劫数呢?”
谢霓一怔,镜中的眼睛却依旧明亮,水银珠一般:“你不会,你只是有怨于我,为什么?”
“是吗?或许,我只是怨恨自己。”
“现在几更天了?”谢霓问。
“五更。”单烽道,“你们灵籁台听经,可够早的,就该都改成夜课。”
“五更了?”
谢霓几乎是腾地立了起来,飞快向殿外走去。他果然是不爱旁人伺候的,直到回廊尽头,才有一行年轻的素衣弟子,捧着经函法器,提着碧纱灯,在尚且深黛的天色中等候。那些眼睛都悄悄地望向了谢霓,有些吃惊之色。
谢霓取了一盏碧纱灯,走在当先,身上法帔因风拂动,也如披帛一般。长留的风四时暖煦,如今正值春日,便又添了几丝让人心思浮动的痒意,仿佛吹不尽的飞絮。
单烽抱着刀,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自然看到了小道士们的眼神,要看又不敢看,装得一本正经,仿佛一窝的燕烬亭。
“糟了,最怕春日静修了。”临上灵籁台前,有素衣弟子哭丧着脸,小声道,“我今天心不静,要是沾上了一身飞絮,可就惨了!我师尊非得拿拂尘抽我。”
“你多看看殿下,殿下让人心里发凉。”
“你又害我!”
“说来,殿下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干干净净,一点飞絮不沾,足足八个个时辰,他就丝毫不起杂念吗?”
铛——
铜钟玉罄声,同时在灵籁台上响起,令人心胸为之一澄。
谢霓练习御风的地方,只是灵籁台临崖的一处旧经坛。其全貌则宽广得多,大小不一的道场,几乎占据了大半翠幕峰顶,俯瞰着素衣天观和长留宫。
台西,是观主闭关的山斋,常年隐没在云雾中。
至于台东侧,则是一大片悬浮的青绿山岩,灵气充沛,其中有许多玉鹤遗骨,陈旧光润,弟子们就按照高低座次,乘在鹤背上,听长老在云上讲经。若从远处一眼望去,无数素衣高冠的道子,如云中光练般,环绕着翠幕峰,在仙乐中衣袂飘飘,忽隐忽现,也是长留绝景之一——春台鹤影。
但真到了上头,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谢霓领来的这些少年,修为尚浅,刚上鹤背,就被卷进了狂风里,仿佛拴着细绳的蝉儿似的,绕着山头一通抛来甩去,惨叫声四起。无处不在的飞絮更乘隙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