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245)
哒哒哒哒哒!
巷子里传来了一串马蹄声。
寻常的马,绝不可能这么轻快,像是丝绵裹着铁,在砖石上掠过,随时要斜飞起来。
与此同时,还有年轻人的笑声,飞跃风雪而来。
不周铁灰色的眼睛,突然被点亮了。
来人十七八岁年纪,披银白轻甲,帽盔挟在臂弯里,一筒黑羽箭悬在腰间。额发都被捂湿了,抹额勒不住,弯弯鬈鬈地贴在颊边,神采却极其飞扬。
单烽匆匆一瞥,留意的却是他的马。
跑了这么一会儿,屋檐上早就振落大片积雪,却没有半点落在年轻人身上。
银灰色的宝驹,腿上覆有龙鳞,近蹄处生着一层锋利的小翅膀,每一扬蹄,都会激起一串风哨声。
这马全力奔行起来,一定能追上风!
放在战场上,更是长途奔袭的利器。
“谢……谢不周!”年轻人翻身下马,抚摸着马鬃,“你行啊,居然,居然真的找到了追风骥?有了它,我能一口气从长留跑到羲和舫去!”
单烽皱了一下眉。
年轻人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慢慢变得流利起来。
不周僵在原地,无声地看着他,眼里的光猛地抖动了一下。
黑甲武士早就散开了。只有不够知趣的惠风,站在单烽身边,伸着脖子看,唏嘘不已。
“谢不周?”年轻人奇怪地问,抛开缰绳,绕着不周转了两圈,“你怎么不说话,高兴傻了?我愿赌服输,不会耍赖……不周,你怎么好像不一样了?你……”
年轻人的表情开始变化,看着不周,流露出困惑之色。不周却抢先一步,伸出手,拍了拍马头,又看了看年轻人。
他的手指早就扭曲变形,却带着奇特的力量,让追风骥原地踱起了步子,甩着尾巴,有如舞蹈。
年轻人没忍住,一跃上了马:“不周,不愧是你相中的马,敞开了跑,不知该有多快。以后给殿下送信的时候,再也不担心耽误时辰了!”
不周驼着背,牵着马,带着他的朋友,向城外冰原走去。
年轻人还哼着名为怨春凋的小调。
冰原上却月色荒寒,雪雾如烟。牵马的人影,深深地佝偻着,一脚深一脚浅,像是自顾自地衰老了几十年。
单烽想起不周藏在马厩里的相马术,眉头皱得更紧。
他和不周说不上熟悉,对方身上一股湿冷阴郁的气息,总是窝在地牢里,只在接手人犯的时候露面。
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异样。
单烽劈手抓住惠风,问:“城里多了多少人?”
惠风顾左右而言他:“啊?你说他?那位小将军,是不周的朋友。”
“朋友,”单烽重复道,“二十年前,从长留来的朋友?”
惠风定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不清楚,我是城主后来救下的。但你看看不周的样子,要是他们能回来,不好吗?”
单烽整颗心,都因不安而收缩了一下。
也就是说,在他被困在地宫里这几天,冰海里的东西,出来了。
那些侍女的样子,他绝不会忘记。惨白的瞳仁,满嘴的利齿,和冰尸无异。可刚才所见的年轻人,除了记忆混乱,却并没有什么异样。
难道,当真有转机?
他朝城主府走。灯影法会为期半月,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前所未有的热闹。
城里的人,果然变多了。灯笼摇晃下,随时有人重逢,有人叙旧,影子和影子交叠在一起,少年人和老人执手相看。
单烽一顿。
他知道谢泓衣会在哪里了,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向长留灵宫奔去!
他有意识地藏起脚步声,潜入高台。
大殿的门虚掩着,灵牌黑沉沉林立,两个小道童捧着拂尘,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地上还有被他们玩乱了的棋盘。
单烽一眼就望见泓衣太子碎裂的玉牌,那些暴烈翻涌的情绪忽而一定,又突地一刺,像是脏腑里吐出的一根银针,扯出更多血淋淋的,粘连不断的东西。
小道童看到他投落的影子时,已经太迟了,大惊失色,却被他一手一个,像对小鸭子似的,捏住了嘴巴。
“别吵,否则捏死你们。”单烽低声道,威胁过后,才撇开人,伸手抚了抚玉牌。
沁骨的寒气,透进掌心。
单烽心里掠过十几种修补玉牌的法子,这才直起身,无声靠近偏殿。
偏殿寒气更重,宝帐轻轻翻涌,掩着后头的佛龛,除此之外,便没有人影。空气中残留的味道,却让单烽确信,谢泓衣一定刚离开不久。
冰海下的长留人重返世间,谢泓衣一定会来祭拜自己的先祖。
可谢泓衣却在偏殿里驻足。
难道神龛里供奉的是天妃?
他随手抓了几支香,就要去挑帐子,谢泓衣的声音,却忽而从他身后传来:“你在做什么?”
“霓霓?”单烽霍地回头。
只见谢泓衣黑发高束,长眉挑起,眼睛尤其地明亮,面上更是反常地血色充盈,整个人仿佛被血雾浸饱了。原本灰败的一丛鬼牡丹,开在猩红绒绣的落日里,无处不辉煌凌厉。
单烽忘了说话,犼尾巴窜出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他百爪挠心,恨不得一把抱住谢霓,报复这几天的冷遇。
可另一种情感,却同时撕扯着他的心。
他在谢泓衣身上,闻到了别人的硝石味!还有这明显被灵气浇灌过的样子……
他目光一动,突然抓住了谢泓衣的手腕。
谢泓衣任由他拉着手,并没有动。
只这么一点儿温顺,就让单烽心中酸胀的气泡,扑地破灭了。
单烽道:“手怎么烫伤了?”
他没看错,谢泓衣的指根和虎口,都被烫红了一片。谢泓衣这么怕烫,怎么会受得了?
他暗中比照着那片烧伤的大小,越看,越是眉头紧皱。
“碰到了脏东西。”谢泓衣道。
他捏着这只手,轻轻吹了吹。
谢泓衣屈起手指,同样轻轻扑在他面上,把他的呼吸扑偏了:“你更烫。”
单烽只觉嘴唇上一凉,仿佛被蝴蝶翅膀掠过了,哪里还记得生气?
【作者有话说】
霓霓的炉鼎毒妇妆容[星星眼]
第164章 血骨丹
他道:“别的火灵根,比我烦人得多,你要是碰到了,就扔给我,别脏了自己的手。”
还有些话,太酸了,他没说出口。
谢泓衣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跑出来?”
单烽看了一眼对方脸色,耳鬓厮磨的回忆轰地重燃起来,整颗心都烫了一下。
他都干了什么?
谢泓衣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原本是极为冰冷流丽的,却在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宝镜蕴光一般。单烽喉头耸动,恨不得把人搂住,把头发都狠狠亲乱了,水一样乌沉沉地流下来。
谢泓衣看着他:“嗯?”
单烽道:“太热了,我想抱着你睡。”
谢泓衣道:“你会听话吗?”
“会,当然会!”单烽眼睛都亮了,托着谢泓衣的手腕,半点儿不敢用力,只等着对方松口。
谢泓衣慢慢道:“那就回去,再长长地睡一觉。”
“啊?!”
谢泓衣无情地抽回手,道:“趁我还没心思和你算账。”
单烽道:“因为我没有名分?列祖列宗在上……天妃会出来吗?”
“这才是你想问我的事吧?”
“也不全是,”单烽道,“我只是想把当年长留允我的事,再提一遍。你要是能见到天妃,我自会替你高兴。可霓霓,从冰下回来的,未必是故人!”
他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
谢泓衣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单烽还要再说,谢泓衣已朝殿门摆了摆手,影子裹着单烽往外走。
“你可以回城主府,但不要再来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