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41)
冬二翻脸道:“没听懂?那玩意儿就是一把假火,一点也不碍着你冻死。至于你们,雪灵自有恩赐。”
他口中念念有词,众人背上某节脊骨转动着,变作冰玉般的质地。周遭寒气变得亲切起来,何止是身轻如燕?
“这是雪骨?多谢上使引我们入道,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入道?”冬二道,“引气罢了,你们还受着谢泓衣摆布,雪灵可不会收这样的货色。”
他自己也眼珠转动。
同样的话,雹师也对他说过。今夜——只要试出了炼影术的解法,雪骨便能立刻成型,一瞬得道。
背负着这点雪骨,他如嗅见肉腥味的狗一般,垂涎欲滴,也满意于众人同样的躁动。
“姓单的体修已被困在上头,”冬二道,“为免夜长梦多,赶紧。”
采珠人终于向百丈深处游去。
一股恐怖的威压,从深渊里传来,碾得人浑身发抖。
有采珠人战战兢兢道:“那是什么?”
冬二道:“雪灵的圣物,够你们死上一万次的。虔心念诀,先找到那座仙宫!”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的黑暗被撬开了,莹白的柔光从四面八方斜垂而来,远如雾,近如纱,密如绸。光束有其丝线般质地,经冰晶的漫长折射,落到身上时,幽静得已是亘古一梦。
名为冬枣的采珠人惊醒过来时,远远甩在后头了。
他心里狂喜。
错不了,这不是仙宫的投影是什么?那里头究竟有多少奇珍异宝,连周遭的冰层都照亮了。
白光朦胧中,有薄绸衫子的一角。
那丝线不知是什么来路,每一丝都异常灿烂,像裁出的云霞。
冬枣才看见个女子轮廓,已经头晕目眩,那样的云鬓高耸,垂手如玉,秋老大那吃糠的山猪全没说出其万分之一的妙处,女子眼睫轻轻扇动着,天底下竟有这样莹玉似的皮肤,竟有这样乌檀木似的头发。
去他娘的仙宫,老子只要这白云温柔乡!
女子身后,玉楼朱门次第开,珠阙贝宫接天去。
煌煌五色霞雾中,同样袅娜的两行提灯宫娥,同样鸦黑如漆的云鬓,同样轻薄而绚烂的衣裙,笑面盈盈,宜嗔宜喜,让他一对眼珠子都不知从何安放,每一凝神,眼前就泛起一片冰雾,使仙子们的颜色更加鲜丽。
冬枣连滚带爬间,仿佛坠进了摔碎的宝花镜中,只知道四周晶光璀璨。
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仙境?
这般的仙境,怎么会堕在冰下,不见天日?
他看花了眼,既想搂这个,又想闻闻那个,这一脚深一脚浅的,迟迟没能近身。
殊不知,每经过一个仙子,便有一双眼睛睁开,眼眶中一片死白。樱唇微张,露出森然利齿,上头还挂着丝丝缕缕的血肉。
绣鞋之下,采珠人的冰尸堆积成小丘,却被掩没在缥缈云雾中,化为她们衣裙的一角。
在目送冬枣离去的一瞬间,她们眼中闪过深不见底的怨毒,很快又沉沉阖上眼帘。
冬枣向仙宫深处游去,两眼已看得麻木,就连针扎都毫无知觉了,直到一头撞上了什么——
一从丈把高的紫玉贝阙,挡住去路,一道身影倚坐其上,银钏懒在肘间,黑发从贝母间垂坠而下,结了一簇簇的冰霜。
此人面有倦色,脸色也嫌苍白,忽而睁开双目。
霎时间,冬枣沿途所见种种,皆如稀薄烟气般,被一把抹去了。
冬枣被那一道目光攥着,胸肺都要被捏爆了,却无论如何挪不开眼睛,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雪砂,被曝晒在烈阳之下,越缩越小。
冰下百丈处,幽黑雪涧底,萧杀起恶虹。
不!一定是邪术,是冰宫里的妖魔,他会被杀死在这里,就在对方交睫的一瞬间。
背后的雪骨传来阵阵警戒般的刺痛。
他的眼睛这才读出了一点蓝色。是对方的衣袂。银裘蓝衣……银钏……
谢泓衣。他竟昏头昏脑地,撞到了谢泓衣面前!
冬枣清醒得太迟了,握着短锏,不由自主地砸向自己颅顶。
“啊……啊啊啊啊!”
哐!
寒光照面,剧痛裂顶,颅骨崩碎,眼珠如剥皮葡萄般,哧溜一声挤了出来,却还向着谢泓衣所在的方向飘荡。那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后一点颜色。
神识彻底消散时,他听到谢泓衣的声音,幽幽地,从四面的冰层中传来。
“你看到她们了?”
潜藏在贝母丛中的采珠人,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具无头的残尸,一下又一下锤击着自己,飞溅的血肉冻结成冰,将它包裹在一人高的血茧中。
在场的哪个不是亡命之徒?
这样的惨状,依旧令他们心中窜起一股扭曲的寒意。
一旦落在谢泓衣手里,有的是比这更凄惨千百倍的下场。
所有采珠人背后的雪骨都急急震颤起来。
冬老二一个唿哨,贝母丛中,腾起一片术法的寒光,从四面八方向谢泓衣袭去。
紫玉贝阙倒地,珠母蚌被击碎成千万片,喷出一束虹光烂漫的珠粉来,萦绕在谢泓衣身周。
可……中了么?
为什么他依旧长身而立,连衣袖也不曾拂动?
难道他们倾尽全力,也无法伤害到他?
分明是动手的一方,求生的本能却叫嚣着,快跑!来不及了——
冬老二的动作,却死死牵扯着他们的最后一丝神智,
“雪灵在上,”冬老二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手捏诀,“冰镜术,破!”
细密而坚硬的冰晶,绕着谢泓衣飞快凝结。极其刺目的光束,千百柄短刀般扎进他瞳孔中,一瞬间的暴盲,就够了!
无数香花供果向他掷去,数斛明珠倾泻向他发间。
死去的吉雁,失偶的锦鲤,枯败的残荷……碎镜断钗,红线如缕……在冰河深处,化作人间酬神的奇景。
凡向他求得的,都抛还给他。当时战战兢兢的祈愿,如今唯有惧与恨。
“我的影子……把我的影子还给我!”
“邪魔外道,必遭天谴,谢泓衣,你不得好死!”
“天道在上,是他夺走了我的影子!”
“谢城主,我不欠你了……此前所赊,一笔勾销!”
不论是咒骂声,还是哀求声,都在刹那间归于寂静。
唯有谢泓衣的声音,轻柔而森寒,在每个人识海中作响。
“既然要赎回影子,不把血肉还给我么?”
术法的光辉散尽后,依旧是那一袭蓝衣,吴带当风。
吉物晶莹的碎屑萦绕着他,却在他拂袖的一瞬间,化作虹影如剑。
地底百丈深渊,被这剑光所贯,排荡开数十里冰澜!
【作者有话说】
一款食人猛鱼霓
第86章 冰海舞银绡
蜃海珠市,冰层翻涌。
冰下喷出一层尸块,血浪拍空,极为壮观。
更多的残肢断足垒在冰下,看一眼就是几个月噩梦。
单烽配合默契,把剩下的喽啰们提起来,一甩,麻利地拍晕,转眼间,堆成小山。
簪花人被放了一马,人却两眼发直,哇地吐个不停。
不多时,冰上就被扫荡干净了。一队黑甲武士破门进来押人,混在里头的百姓,也少不了一番查验。
吵嚷声中,单烽袒赤上身,肩背上还斜浇着一片血雨。
他身形高大,皮肤颇有光泽,手臂格外修长,肌肉从宽肩向背后利落地贯落,却并非采珠人一般蛮横的死肉,每一束都像扯直了铁缆的钢锚,目的鲜明,在腰胯两侧悍然收紧。
触目惊心的爆发力,活像是一架精密咬合的精钢战车,迎头碾压过来。
簪花人一抬头,脑中蹦出两个字。
牲口。
单烽也往身上抹了一层鲛油。
他偷师了采珠人的口诀,黑色水靠飞快成形,包裹着身体,体魄的威慑力攀升到了极致,宝刀半出乌鞘中。
簪花人惶恐道:“单兄弟,你下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