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4)
“不用功法,我还能行动多久?”
药修一怔:“行动?药师针封不了多久,以琉璃针迸碎为限,短则半日,至多也不过三日,行动越急,则发作越快。城主应立时静卧调匀气息,引火灵根功法入体——”
“多谢,”谢泓衣平静道,“已经足够了。”
此话虽是道谢,却毫无采信之意。
单烽下意识向谢泓衣手背处一扫。那一点炎阳之气烫出的红痕竟依旧未散,极为刺目。
姓谢的这样怕烫,莫不是只明纸做的老虎?让他引火入体,只怕还不如冻死来得痛快!
他这一眼被捉了个正着,谢泓衣侧首,眉心深蹙:“灾星。”
这话单烽无可辩驳。
他的目光越过单烽,投向影子身上,街心的红雾沉寂已久,此刻却挟喜倌残片,发出越来越密集的簌簌翻动声,仿佛幽暗中,一条百足长虫即将苏醒。
影子不再乱转,而是展开双臂,奔回喜轿中。
轿壁向四周鼓荡,仿佛其中的人影正不断地膨胀,急迫地舒展肢体,随手一推,轿杠都一根接一根爆裂开来。
砰!
砰砰砰!
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自轿帘下迫近。
如此异兆下,谢泓衣却纹丝不动,素白侧脸上,仿佛凝结着一片寒霜。
单烽心中突地一跳,刚向轿边迈出一步,指根红线便是一动——那是一股难以违抗的,仿佛悬结在神魂之上的巨力。
单烽心中狂跳,半空之中,不知何时浮现出了应天喜闻菩萨的巨目,猩红闪烁,仿佛同时出现了六枚泣血的红鸾星。
它的目光正在不住搜寻,其中一目,却死死凝定在喜轿上。
单烽扭头道:“我想起一件事,你供奉尸位神的时候,把影子放在主位?整桩婚事是由他来维系的?”
谢泓衣道:“不错。”
“那还叫什么城主迎亲,娘子招夫才是!”
年轻药修亦一把按住了筐中惊骇的小儿,喃喃道:“怕只怕娘子未急,菩萨先急了。”
主偶的红线断了,另一头虚悬着,鬼菩萨的信仰根基动摇了,可不得发了狂?
高楼之上,再度传来了凄厉的梳头歌。
“娘子——梳妆罢,缺了笄一支钗一股珰一枚钏一轮!”
“何处去了,何处去了,竟使佳偶离散,生拆鸳侣!”
“不得圆满,不得圆满,何处可得圆满!”
那声音堪称摄魂夺魄,喜轿应声炸裂,一道虚影冲天而起,向四面疯狂延展,边缘赤光离合,浮现出手臂的轮廓。
单烽望了一眼城中高楼,又抬头望了一眼盖压其上的影子,喉结猛然滚动。
变这么大了?
平心而论,虽庞然至此,影子身上的邪气却不减反增,或者说,更被全然释放了出来。
单烽有一瞬间想见崖窟上的天魔造相,披帛摇曳,当空旋舞,注目之人在如此磅礴浩荡的冲击,目不见五色,耳不闻五音,唯有一刹天地雪野般的寂静。
但所谓的熟悉感,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了。
砰砰砰砰!
就在他的注视下,影子周身足足暴绽出了八条手臂。
或反抱琵琶,或数指抚琴,或持刀剑,起初尚有章法可寻,可后来手臂越来越多,形貌怪异,兼有蛇虫百兽,仿佛从他人身上强行截断的,密密麻麻背负在周身,令人望而生寒。
呜呜呼呼,万影齐哭,永无安宁,不见天日!
昔年梦中的那道影子,早已化作一口吞吐着亘古怨气的泥潭。
单烽起初还眉心直跳,到了这时,脸上已是一片木然之色了。
“这是……炼影术?这些年他到底吞噬了多少影子?”
谢泓衣一手抵住眉心,不说话了。
单烽道:“本就是禁术,还这么个练法,寻几百头巨灵天象来吃,早就踏平羲和舫——”
轰!
影子一个收缩,把暴走的乱影压回体内,中途砰地炸开了。
这一回连仅存的人形也难以维持,从中竟暴绽出飞檐斗拱,连廊百折,遮天蔽日,更有假山泉石……这样的景象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却令单烽的瞳孔猛然一颤,连犼体的金光都隐约可见了。
“我看到了飞檐?怎么还有房子!炼化房子有什么用??”
他指根上的红线再度一紧。单烽木然低头,听得谢泓衣轻声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猜,他在找谁?”
梳头歌越发凄厉急促。
“——不得圆满,不得圆满,无处可得圆满!”
“何处寻觅,更往何处寻觅!”
那声音遍生指爪,向人脑髓深处刮搜,仅仅是听闻,便涌起难言狂躁。
圆满?如何使一道发狂的影子觅得圆满?把佳偶还给他?
至于寻觅……结合炼影术的用法……
单烽脑中霎时间浮现出了一列向他拔足狂奔的亭台楼阁。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蛇霓,就用尾巴尖勾住啦
第20章 楼台乱
“不会吧……”
“一、二、三、四……”白袍药修感叹道,“果真是瑰丽绝伦啊。”
单烽与谢泓衣齐齐扭头看他。
“兄弟,”单烽道,“你还在数胳膊么?”
白袍药修道:“没错了,共九瓣,九瓣重叶,连缀参差,是素心九子莲的影子。早就听说城主府中多奇花异草,果然名不虚传。”
单烽道:“再神异也没用,这都炼化了,拔不下来的。”
“不见得。”白袍药修道,自斗笠下挑起双眉,一手仍伸在药篓中,挡着玳瑁双目,免得他被影子吓着。单烽意识到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眼神中的清亮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
“我平时炼药,各色药材投在一个炉子里,最难把控的,便是火候。久煎则药性尽失,沦为废渣,火候不到,则猛毒不肯畏伏,药性太过暴烈。药犹如此,何况影子。这么多东西,它消化得了吗?”
此话一出,就连谢泓衣也微微一怔。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天高悬的影子身上。
中央是黑红色的本体,最为凝实。四周的影子虽狂舞零乱,却也越来越虚幻,几乎如雾气一般。
白袍药修两指当空一划。
“以此为界,外围都是废渣,炼化得不干净,却又强压着不放……砰!”
单烽道:“难怪他会发疯。”
白袍药修道:“不止,是炸鼎。”
所有未炼化的影子同时喷薄而出,这种强度的冲击……接下来漫卷全城的,将会是什么?
单烽陡然锋利的目光已逼至谢泓衣面上,对方却连正眼也不曾施予,只向药修淡淡道:“你很聪明,也行完了礼,要死亦不容易。”
谢泓衣手指一勾。
药修身侧的药篓中,一缕红线漂浮而起,两端各捆着一双雌雄首乌藤,更在牵引下不断起伏蹈跃,枝叶缠绵,仿佛和着某种奇异而和谐的韵律。
这是一对已经行过礼的佳偶。
单烽双目微眯。
不知是不是错觉,舞蹈中,它们越来越像了,藤茎……枝节……渐渐重合于明暗间……甚至连须子也如出一辙!
红线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他手上的红线,还在传递着谢泓衣轻轻的心跳声,他甚至开始习惯了,仿佛对方早就是是自己呼吸与共的一部分。
同样是佳偶,难道他们也会变成一对连体婴?
谢泓衣道:“从这一刻起,找无人处藏身,直到天明。”
“多谢城主提点,”药修道,“但愿捱得到天明……城主千万留神琉璃针!”
他毫不迟疑,一把扯住红线,又将药篓抱在怀中,向僻静处飞奔而去。
谢泓衣闭目片刻,有了药师针的镇压,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却笼罩着一层更为酷烈的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