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29)
谢霓在长留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更艰难。
最让他起疑的,莫过于天妃的态度。万里清央到底是怎么想的?万里鬼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真有悖逆人伦之事?还是说更为险恶的同盟?
在这节骨眼上,万里清央做出任何背叛之举,都会让谢霓承受灭顶之灾。
素衣天心……一场因父母野心、欲望、猜疑而来的漩涡,却引着谢霓用整个少年时代去追逐,又几番为之而死,不得解脱。
在整个长留为之祈祷时,单烽却恨不得它从未出现。
在他沉默着望向窗外时,素衣长老也静悄悄地立在榻前。
“他还在闭关?”单烽问。
“是,观主常有合道感应,只能闭关压制。”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过他几回,想来也快是时候了。”单烽忽而道,“至于你们,可有鉴别素衣天心的办法?”
素衣长老目中掠过一丝惊疑:“王上不必急于鉴别,再过一月,等天妃稍稍显怀了,胎心处便灵光腾射,肉眼可见。”
“会发光也不见得是天心,难保有人动手脚,用鱼目混明珠。去查。”
“王上是在担心万里鬼丹?”
“他树大根深,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单烽道,“天妃那几个近身药丞,我亲自审。”
素衣长老离开后不久,单烽听到响动,忽觉不对,忍痛起身。
刚开了门,便见谢霓跪坐在门外,只穿了单衣罗袜,整个人冷浸浸的,脸色雪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单烽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伸手把他抱起来,谢霓看着他,道:“请父王饶恕母妃!”
单烽嘴角往下一抿,心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不问你父王的伤势,只为母妃求情?
他的神态变化,更让谢霓忧心,难得急迫道:“父王曾经很期待小鸾,为什么如今他来了,您却满腹猜疑?我能感应到,他就是我的弟弟!”
单烽疼得额角渗出汗珠,硬邦邦道:“真是母子情深,兄弟情深。”
谢霓略一迟疑,用衣袖擦了擦他额角的汗。单烽抓住谢霓手腕,只觉那清淡的玉簪香气极为熨帖,眉头这才松动了。
谢霓道:“母妃身体虚弱,经不起父王的怒火。儿臣愿代母妃受过!”
隔了一会儿,他的下巴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那手背上青筋直跳,长留王越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代你母妃受过?你以为我不想吗?你受得起吗?”
谢霓瞳孔一缩,没想到长留王会在这时发起疯,每一个字都变了味,透出渗人的邪气,失声道:“父王!”
“又是这样。受不住了,就喊着父王来撒娇。”长留王道,目光幽幽的,“你父王还没死,你就敢代人受过。只要给你一丝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是我没护住你,没教好你!”
“父王,我不会伤害自己,可我怕您的私心。我是您和母妃的孩子,您可还记得这一点?”
“我又何曾想要一个孩子!”
长留王眼中,又多出了些让人战栗的东西,仿佛苦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他一把将谢霓扯进怀中,按在膝上,手掌猛地提起,却只是不轻不重地掴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谢霓把嘴唇咬得出血,一口气吐不出去,化作胸腔里一阵猛烈的战栗,他无法理解单烽狂热的喜爱,恨不得昏死过去,以避开这等境地。
单烽却后悔了,牢牢圈抱着他,又抓过一张厚重的兽皮,同披在二人身上,如他儿时一般席地而坐,看楼外的月光。
“你总是认不出我,”长留王喃喃道,“不要离开我,不要受伤。为什么你越来越怕我?”
他发病的时候,有时会流着眼泪,仿佛有说不出的苦楚。谢霓的怒火,总是会被他的可怜样浇熄。
可这一回,新仇旧恨下,谢霓压抑到了极点,已不会再妥协了,只想狠狠揭开眼前人的画皮。
谢霓道:“为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常人家的父子会这样做吗?常人家的夫妇会如此离心吗?你不想要孩子,我也不想要这样的父亲。”
单烽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表情奇异地消失了,喉头不断滚动,发出生硬的响声。
谢霓本被他双膝牢牢圈住,此刻却身形一僵,捕捉到那极为恐怖的变化,恨不得一把推开单烽,离他越远越好!
“你不是我父王,禽兽!”
单烽却面无表情地,将一只银钏从谢霓肘间强行脱了下来:“是你非要挑破的,你来锁着我。”
他裹住了谢霓颤抖的手,共握住银钏,伸入了兽皮中。
第230章 素衣夺魄
虹辉楼的檐铃,在雨中凄厉地作响。
明明是春风缠绵的时候,那雨却一股连一股,扑在隔扇窗间,牵成浊稠的长丝。
寝殿里的满天帐,也被浸湿了一片。
帐外,谢霓常用的那幅白绢素面棋盘,突然砰地一声,从窗边小几落到地上。
宫人慌忙拾起,白绢不知被什么东西抓裂了,留下了尖尖细细的伤痕。
又是一串急促的银钏磕碰声,小太子一把扯开罗帐,冲了出来,脸上绯红,在银盆中不断洗手,把指缝都搓洗得通红。
宫人被他遣开,取了帕子回来,正要服侍小太子净手,谢霓却悚然一惊,把银盆打翻在地,一股微妙的雄性气味,玉簪香露也盖不住。
“退下!”
这……
宫人还以为是小太子到了解事的年纪,不由暗暗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起,少年清瘦而凌厉的轮廓,已有了动魄摇魂的意味,也更让人心惊。
罗帐深处,传来长留王低沉喑哑的声音:“这只钏子,我留下了。”
语调亲昵,却潜藏着一丝欲求不足的烦躁,让宫人后背处猛地爬过一串战栗。
帐中的长留王,身形高大强悍,隐隐能看到鬈发披散的轮廓,就这么隐衬在小太子身后,仿佛画屏两端,观音静立,恶鬼漫天翻涌,说不出的凶险,随时会冲破这薄薄一层帷幕!
谁敢把他们二人相配?
谢霓一言不发,扭下另一只银钏,铛地扔在银盆里。
下一瞬,长留王已从背后攫住他,往帐中拖去,声音似笑似怒:“我给你的钏子,你就不喜欢?只要你师尊那几片骨头?”
谢霓死抵着他,脸上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双手都在发抖:“你又在发什么疯?天底下做父王的,谁会取自己的肋骨镶在银钏上,早知道是如此,我就该把它们扔在火里!你还,你还——”
他气恨至极,却被单烽抱住,低声抚慰:“不行吗?你都是我的骨中髓了。它不可怕,对不对?你看,你都用它,把我牢牢锁住了。”
他不说倒还好,谢霓霎时间面红过耳,又很快变作煞白,更有一丝说不出的委屈:“你都养了我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能接着当父王?”
单烽没有再和他争辩,声音低沉而残忍:“总会有这么一遭的。你会明白的。”
宫人不敢细听,早就捧着银盆,匆匆避开去,却被单烽唤了回来。
“自己捞出来。”单烽道。
谢霓不动。
单烽抓着谢霓的手,浸在水里,勾住银钏,湿淋淋地提起来,擦干之后,又给人戴了回去。
中途,谢霓恨得用力捏了一下银钏,精巧的机括变形,单烽那头立刻嘶了一声,一团滚烫的呼吸扑在谢霓耳后。
谢霓颈后一片战栗,声音变了调,更是茫然惊惶:“父王!”
“锁得太紧了,”单烽极度压抑的声音道,“帮我解开一点,嗯?”
谢霓被抓住了手,知道自己拦不住单烽,颤抖的同时,目光竟下意识地,向案上的琉璃灯台望去,也不知在向谁求救。
单烽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心尖悚然一跳,为这残存在谢霓神魂中的本能,酸涩甘苦到了极点。
“你在等谁?”
谢霓道:“我没有……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