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37)
谢霓漆长的眉峰,忽而刻薄地挑了一下,道:“谁能把你逼到绝境?你还能变成火虻,钻进别人的骨缝里。”
薄秋雨一怔,大笑起来:“原来你也听过那个火虻的故事。”
“你把弑父杀友的罪行,称作故事?”谢霓道。
薄秋雨缓缓摇了摇头:“三界如火宅,使我不安宁。弑父?我对薄开阳,恭顺至极!若不是他□□了我母亲,我又怎么会在雪练中降生?他们把我送回羲和,让薄开阳颜面扫地。
“在他眼里,我就是他这辈子的污点,一只吸食他修为的火虻,但凡他有任何机会,就会把我挫骨扬灰,来追回他的一世英名。谢霓,我该接受这一切吗?换做是你,你会甘心吗?”
这还是第一次,谢霓从他身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感,但也只是一瞬间。
薄秋雨拨划着死灰,又像觉得好笑:“他太自负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哪怕在绝隙中,也要活下去。
“我剖开背上的融雪印,挖出火虻,向他证明忠心。他不信,没关系。
“我四处征战,剿灭雪练,直到整个羲和舫都认可我的手腕,他仍不肯正眼看我,也无妨。我已经牢牢钉在了羲和舫上,从昔年的细作,一步步变成干将,变成舫主!”
“所以你才那么嫉妒单烽。”谢霓道,“你觉得,他生来便有了一切。”
“不要提他。”薄秋雨温和道,“你从血泥中站起来的时候,我很欣慰。世上能从火中飞出的,只有你我——”
谢霓流露出讥嘲之色,忽而抬手,影子幻化成一只黑色的飞蛾。
薄秋雨也一敲地上的火星子,一只火虻振翅飞起,追逐着飞蛾。
同样是飞虫,飞蛾更轻盈飘忽,双翅燃烧,有如天上的霞带。
火虻则紧紧依附在它身上,吸食着它痛苦的抽搐。
噩梦再度袭来。
不知有多少次,谢霓在黑暗中摸到过烛龙纹身,它张开的鳞片一次次剐蹭着他,连绵不断的刺痛,像是火虻的叮咬,无法甩脱。
不论他手刃了多少火灵根,只要薄秋雨一日不死,这场噩梦就流转不息。
“你凭什么出火海?”谢霓道,“靠吸食旁人血肉?”
薄秋雨轻描淡写道:“世上有蛾之道,也有虻之道。你出身高贵,宁为玉碎,可既能怜悯飞蛾,又为何不怜惜火虻呢?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雪会停下来,升天之路会打通。我别无所求。”
谢霓嗤笑一声:“别无所求。你眼里的野心,压不住了。”
薄秋雨摇头道:“有些事情,说得冠冕堂皇一点,不好么?即便我有野心,到了这一步,你们还能逃出去吗?”
他五指一收,灰烬已吞没了飞蛾。
它们虽极为微小,却很绵密,任由飞蛾挥着残翅狂舞,也冲不破这琐碎的牢笼。薄秋雨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小儿逗弄鸟雀。
“赌一把。我可以教你稳固神魂的方法。归帝所太成功了,对你而言不是好事。”薄秋雨道,“如何?我还没见过白虹。在单烽面前,让我看看你的真身。”
谢霓虽然很厌恶他说话时的语调,可乱发下的眼睛,依旧冰凉。
“我知道你想赌什么。”谢霓道,伸手一点,“飞蛾和火虻,谁能先飞过这火海?”
第238章 画船惊暮影
铁舟侧畔,火海泛起波光,像有铜镜在二人身边缓缓荡开。
谢霓和薄秋雨依旧一立一坐,火海中的倒影却同时变幻。
一边是铺天盖地的火雨,熔炉倒翻,岩浆横流,众人奔逃。一只小小的火虻,就在这末日景象中穿梭。
它扇动着双翅,避开漫天火雨的轨迹,却一次又一次被狂暴的气流所冲击,坠向地面,受尽践踏。
“火虻?雪练的贱种,潜入羲和,意欲何为?”
“这样窃人修为的下作伎俩,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还是最低劣的烬火,连火灵根都算不上,真是堕了舫主的威名。”
“你还和雪练勾结?我杀了你这孽子!”
轰!
一双合拢的铁掌,如小山般向他挟来。
火虻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拍碎,便一头朝那肉掌冲去。它钻进血肉,钻透骨骼,一路从心口中破出,血淋淋地冲到半空,化作一道身穿绛红文士袍的身影。
若身为火虻,该怎么活下去?
少年时的薄秋雨,披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袍,浑身都是烧伤。他坐在火雨深处,一下下拨划着灰烬。
雪练和羲和舫的斗法,他是供台上的牺牲品,但他必须要活着。天道不公,他不甘心死在旁人的恩怨中。
雪练以首座的性命为要挟,一句“让薄舫主享天伦之乐”,他就抱着母亲的牌位,回到了薄开阳的身边。
薄开阳只要看到他,就恶心不已,斥责打骂,有时候就连羲和弟子也觉得异样。
但他也的确在利用火虻,吸食着薄开阳的修为,让对方越来越暴躁。
既是父子,便能旁若无人地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但他会比谁都温柔怯懦,毕恭毕敬。
薄开阳坚信他修习了雪练的邪术,却又抓不到实证,就用摔碎了杯子的小错,把他放逐在干将湖,用真火冲刷。
他是水灵根和火灵根的杂种,灵根相冲,修为低微。要不是来自生母的水灵根实在稀薄,他早就死在了火海下。
但在那点水灵根,被真火一点点冲刷、剥离时,他依旧感到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会是如此的出身,难道不是薄开阳的错吗?
他并没有执着于改换真火,而是给自己的烬火,取名为灵烬。
满地灰烬围绕着他,在火雨声中砰砰跳跃着,演化为星辰的轨迹。
“灵烬……衍天?卑贱如尘埃者,也能占出天机吗?”
火虻再次飘然飞起。漪云境的冰湖上,青年薄秋雨,于一条铁舟上,与万里鬼丹对坐。
冰湖渐渐溶解,霞光漫天,两双青绿色的眼睛,有了三分相似的鬼气。
“你一心药理,为人孤高,少与旁人往来。一人之力,若要登天,远远不够。不妨施恩于天下药修,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壶卵的种子。”薄秋雨道,“此便为——犁天下,育一人!”
万里鬼丹双目亮起:“哪怕视人命为草芥,为天地所不容?”
薄秋雨从容道:“我为蝼蚁,人为草芥,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从未见过你这样,心比天高,手段下贱的家伙,这个念头我喜欢,可是要我替你除了薄开阳?”
“他迟早是要死的,”薄秋雨不以为意道,“我留着他,从他手中拿回我该有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低飞得太久了,我心屈抑,不可伸展。天下修士大多以天资逞凶,是天纵,而非人力。我想知道,就凭着这些烬火,我能走到哪一步?我能不能抬手碰到天?能不能九天上俯瞰他们?”
他伸出一手,似要触碰天上红霞,却向遇到了无形的阻碍,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与此同时,火海中的倒影也猛烈波荡着,仿佛为多年前的一股心气所激荡。
薄秋雨坐在铁舟上,并没有看自己的来路,而是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神色,俯瞰着谢霓的倒影。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心中都泛起奇异的涟漪。
他捧灵回羲和,迎着所有火灵根的怒火;谢霓则在恶虹传言中降世,那些不可一世的素衣道子,守在天妃宫外,肃杀如深秋的芦苇荡。
同样孤寂的少年时代。薄秋雨拨划灰烬的时候,谢霓在灵籁台下一遍遍地御风,却被风灵脉所排斥,摔得遍体鳞伤。
薄开阳怒火中烧的双目,毫不留情的斥责;长留王灰白色的眼睛,冷淡的凝视。
属于长留太子的一切荣华、尊贵都是虚假的。前一辈的恩怨早已网罗住了谢霓,等着他在某个时刻,拼尽全力,一脚踏空,粉身碎骨。
仿佛碎镜两端,薄秋雨摩挲着谢霓的裂痕,陌生而又熟悉。
如此命运下,还会有另一种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