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49)
灯笼应声熄灭。
昆仑奴身形再度暴涨,谢泓衣的手腕一翻,一道劲悍身影便袭入血雨般的披帛间,落在了金鼓上。
轰!
鼓声雷鸣,鬼乐师们手中的乐器跟着一振。
“这会儿想到我了,”单烽道,食指勾住红线,目光微微眯起,“黑朋友被你祸害得不轻啊,又轮到我了?”
谢泓衣道:“击鼓奏乐,莫管其他。”
尸位神当前,莫管其他?
这四个字不可谓不自负,只是由他口中说出的话,仿佛天然就有着冰玉相击一般,冷定而不容置疑的意味。
说话间,他以五指按在红线上,轻轻揉弦,单烽半边胳膊一酥,莫名心领神会,踏着金鼓飞奔起来。
“谢泓衣,当好我的眼睛,别死了!”
犼体金光爆发,他陷入了极度的专注中,眼中只剩下方才熟记的七声方位。
金鼓被踏响,那些鬼乐师受其指引,曲调也发生了改变。
西南十五步,宫音。
右转三,变徵。
左错身八步,踏羽入商,由轻转重。
每一步的落点转瞬即逝,昆仑奴的追击更是如影随形。百道掌影如暴雨泻地,把他扑成了其中的一叶漂萍。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他只是狂奔,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至于后背,就全然交给那一缕红线。
多少年不曾有过这么酣畅淋漓的配合了?
红线轻轻一剔。他是谢泓衣指下风雷迸发的一柱断弦,整个人悍然拧转,和昆仑奴的手指错身而过,又乘着掌风腾空而起。
曲调从生涩,慢慢变得流畅。
谢泓衣更以他为棋子,在无边杀气中越下越疾。他得以化作暴雨中的一枚水银珠,在红绸与金鼓间所织成的水天之间粼粼折射,身形模糊到了极致,唯有一串串惊涛骇浪般的鼓声,和乐师手底下倾泻而出的旋律。
乐声流淌出的一瞬间,不光是谢泓衣,就连不远处的楼飞光也是一怔,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熟悉……”
这会儿出神显然不合时宜。百里舒灵用灵草护了他一把,扯开扑过来的几道掌影,道:“小心!木头,你在看什么?”
楼飞光道:“魍京娘子怎么在听?”
影子在乐声的指引下,重返云韶楼外,像受了某种刺激般,中央的人影不时浮现,仿佛挣扎着辨认着什么。
这一支俚俗小曲,乍一听不过寻常。
闻曲者亦浑浑噩噩,仿佛只有一团隔世而来的执念。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难道曲中有什么故旧之情,能以此来安抚娘子?如果真能奏效……
楼飞光手里的长剑,突然颤抖了一下,端正到木讷的面目轮廓,突然变得可怖起来,活像是被激怒了的豹子。
“我听出来了,怎么会是这支曲子?”
没有哪个风灵根,能不为它而激愤。
素衣天观覆灭那一夜,满城灯灭,冰封千里。雪练为示羞辱,在宫观的废墟上吹起这支曲子,长留境再没有半点风声了,唯有此曲呜呜咽咽,传入每一个风灵根的耳中。
亡宗灭城,毕生之耻,用的却是曾经庆典时的俗曲,如何不痛彻骨髓?
长留境覆灭后,雪害蔓延天下。
那之后,风灵根不论境遇如何,都默默把这支曲子咽在心底。凡有外人敢唱起的,都会被诛杀在乱风中,世上再无传唱者。
曲调轻快柔和,甚至流于滥俗,不知者无动于衷,识曲者只觉怨恨难平。
这支曲子,安抚得了谁?
影子两手抱头,身形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尖叫。单烽在狂奔之中,依旧心中一痛,他不知其中种种恩怨,仅仅因为眼前负痛的影子,和当年如出一辙。
尽管修成了炼影邪术,背负累累血债,在最脆弱的时刻,那依旧是一道单薄的孤影。
他这一分心,昆仑奴的掌影立刻扇来。谢泓衣手指凌空一拧,抓着他耳朵,将他从鼓上扯了下来。
单烽双目喷火,发出兽类般低沉的咆哮。
“你干什么?”
谢泓衣道:“太慢了,还不够。”
“这支曲子,他不可能忘,”单烽道,目光在眼中锋利地一转侧,落在谢泓衣身上,“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够?”
“长留境的俗曲,三岁小儿也能咏唱,叫怨春凋,你拿它当作宝贝了?”
单烽突然从他口中得知了这曲子的由来,脑中掠过一点儿朦胧的东西。
这曲子出自长留?
天下九境,大半已覆亡,西南长留境亦不例外,他脑中只留有一片苍茫覆雪的冰冷印象,此刻却被撬动了一角,有什么早已遗忘的东西在雪下纷纷惊蛰。
不光是在传说中,在耳闻里。
——我好像去过长留。难怪当初会莫名吹起这支曲子。
和谁同行?除了什么魔?见了什么人?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这些都已模糊不清了,传说中翠幕云屏的长留宫,天下至景,他总该记得吧?怎么除了那一支缭绕不去的曲子,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难道他早就见过影子……为什么全无印象?
谢泓衣冷冷道:“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我要的是血肉泡影!”
单烽头也不回,跃上金鼓,道:“我是怕你受不住。”
谢泓衣不领他的情,他就拿出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要逼出影子的血肉泡影,无非两条路,要么用怨春凋激怒对方,要么触犯禁火令,举火!
他脚步一转,楼中翻涌的声调变得极其雄浑悲亢,仿佛自地底火海下翻涌已久,即将喷薄而出。
火神悲日曲。
这一支曲子是从羲和舫传出去的,蕴含着至精至纯的炎阳之力。天下火灵根宗门,凡需举火处,都少不得以祝融大鼓,昼夜不息地敲奏此曲。
说是曲,实则根本难成曲调,熔金烁铁,暴烈之至,全天下也唯有火灵根能受用此等魔音,由单烽敲奏出来,更仿佛有无边火海热浪扑面而来。
谢泓衣身形一震,死死抵住了面前的桌案,却依旧在一股焚毁一切的剧痛中半跪于地,面上浮现出一层盛怒的血色。
哪怕明知单烽会这么做,他依旧躲不过惊弓之鸟的本能。
火海……太烫了……足够将人溺毙又活活蒸发……每一寸皮肉骨骼都在融化……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数息之间,他已汗透重衣,残破的经脉丹鼎都发狂抽动着,还残存着当年重创的影子,按在地上的五指不断痉挛。
果然是灾星!
影子的反应比他来得更强烈,在半空中腾起明亮的赤色,不断压缩、凝实,发出恐怖的炸炉声——
血肉泡影触发在即。
影子还在为此惊痛若狂,可他已凭着这双手,有了击碎梦魇的力量。
谢泓衣面色已如盛极而败的桃花一般,再也盖不住冰白的底色,目中却寒芒闪动,双臂疾抬,大袖倒翻间,左右手肘的风生墨骨环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辉光。
一股极为磅礴的风灵根本源之力,自银钏灌入他衰败的经脉中,立时引发了一声细微的脆响。
单烽当即捕捉到了这一声异动,喝道:“谢泓衣,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正如单烽注定奏响火神曲一般,红线微弱的羁绊从来难以更改二人的意志。
谢泓衣强行动用风灵力的同时,后颈琉璃针碎裂,寒毒飞快弥漫,他却没有半点迟疑。
这是他今夜唯一一次动手的机会。
影子失控后,这也是他能动用的,最后一丝力量。
如此孤注一掷,他的心跳声却极端平静。
早在牵引单烽躲避攻击时,他已记下了昆仑奴每一条手臂舞动的轨迹。此刻五指凭空引弦,无尽晶莹凌厉的气流,撼得整座楼摇荡如海潮。每一道风箭都裹挟着洞穿夜幕的嘶鸣声,射向昆仑奴百臂!
百臂上的金环在同一瞬间崩裂,风箭挟着喷涌的血液,有如无数枚猩红的箭镞,将它们钉死在楼中。
尸位神一事由他而起,自然由他而终。今以鬼神之力,化作荫蔽满楼的擎天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