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43)
属于战士的,只有疲倦。对于他们而言,长留一战,永远没有尽头,雪害不灭,他们不得超生。
谢泓衣冷冷听着,一颗心裂为两半,一半挣扎着拼命上升,一半则只想沉睡去。
的确是一场时隔多年的凭吊。
他伸出一只手,穿过细碎的冰屑,慢慢摸索到一枚骷髅。头颅很小,下巴尖瘦,还是个少年。再往上,各色各样的面孔……无数黑洞洞的眼窝……碎裂的颅顶……还有那一杆贯穿在尸堆里的大旗。
终于,他五指收紧,炼影术呼啸而出!
大旗的影子,也被纳入了炼影术中,和影游城一起,沉甸甸地背负在他身上。
“走吧。”谢泓衣道,又慢慢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杆旗,插进雹师的脑袋里。”
薄绡再次笼罩了他,随着他身形收紧,既是安抚,也是量体裁衣。
织衣裳的毫无耐心,一匹绡才织了一半,余下的千丝万缕,都萦绕着他,将裸露的皮肤照得异常晶莹通透,化作了深海网珠的图谋。
吱嘎吱嘎,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谢泓衣心神不属,但也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出去的路。二人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了冰宫。
单烽不认识路了?
犼兽虽然属火,但护体的真火早就熄灭了,全凭着强悍的肉身往下钻,却被大泽雪灵的威压克制得不轻。
这家伙看起来活蹦乱跳,其实已冻得牙齿打颤,格格发抖,直要抱着他取暖。也不知单烽是怎么找到他的,但绝对没有回去的力气。
“霓霓……回家……”
谢泓衣双目一眯,漆黑纤长的睫毛垂落,那绝不是什么善意的神情,反而邪气横生。
“凭你自己是出不去了。”他道,唇角微弯,“我能送你出去,你要向我赊什么呢?”
霎时间,他感觉到,巨犼的心跳停了一拍,炽火般的眼瞳在咫尺间发亮。先前的期待,被怒火取代。
失望?戒备?痛苦?
谢泓衣的心也抽搐了一下,冰冷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它的腹鳞。
“别靠近我。我没那么讨厌你,可我永远不会安心。忘了告诉你,你的右手——”谢泓衣轻声道,“在白塔湖时,你向我赊了一壶酒,我就用你的右手,扫清那些讨厌的东西。”
那片腹鳞如被矛尖贯穿,猛地翻起。
谢泓衣道:“如今的你,还那么容易满足么?告诉我,你想要赊什么?”
单烽想要什么?时隔多年,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也变了,有时是一种恐怖的深黑。
犼兽忽而垂首,将它巨大的吻部贴在他的唇上。
谢泓衣指尖猛地收紧,陷进了鳞片的边缘,指尖甚至被刮出血来。他听到犼兽喉咙深处低沉的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霓霓,”单烽极其压抑道,“你不知道无偶的犼兽,在濒死时,是会发情的么?”
话音未落,紧箍着他的巨兽忽而消散,化作成年男子精悍的身躯。
唇齿相交的同时,那腰腹充满爆发力的肌肉尚且牢牢抵在他双腿之间——单烽竟然在百丈深冰下,撤去了犼体,化作了人形。哪怕是体修,也会被寒气碾成肉泥!
疯了?
谢泓衣瞳孔紧缩,也顾不得侵入喉口的吻,并指一划。笼罩周身的明光丝腾起万千幻影,织成密密的丝网,将单烽笼罩在内。
“你又发什么疯?”
单烽伸手,用力摩挲他失神的双目。
“是我该问你,”体修含混道,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用齿尖撕扯着他,“明明不能下冰,那些杂碎,我来收拾便够了。至于别的,你看得到么?你找到了么?”
谢泓衣道:“与你何干?”
单烽抓着他的手,用力抵在自己的额心上。那道由火狱幻化而成的红痕,令谢泓衣也本能地感到威胁,一掌抽了开去。
“听到了么?”单烽沉沉道,“我控制得不是很好,我都听到火海冒泡的声音了,霓霓,别让我管不住自己。”
他还能强撑着说这许久的话,体修的生命力之顽强,使人不得不折服。
但那声音已经越来越含混,齿关间飞快冻结起的冰霜,刮在谢泓衣柔软的口腔中,带来阵阵铁锈气。
谢泓衣含怒道:“赊什么?”
“不赊。这一吻,是我抢来的。”
“变回去。”
“不变。”
谢泓衣冷笑道:“找死!”
“我要你每次穿衣裳,都想起有只举世罕见的烛照犼,为你埋在冰海底下。”
第87章 烛照幽影底
提灯侍女背后,冬二目瞪口呆。
谢泓衣——那眨眼间屠灭数十人的恶鬼,竟在他眼皮底下,被一头凶兽拖走了。
雪灵显灵了?
惊魂未定间,巨兽又把人裹了回来。
谢泓衣狼狈至极,银裘撕到腰际,蓝衣单薄,一道铁鞭般的黑尾巴钳在腰上。
那锋利的獠牙,黑红的鬃毛,四处飘荡的明光丝,皆化作坚实的牢笼。一截雪白的手臂死抵着犼兽的背鳞,银钏被磕得叮当响。
谢泓衣也有今天?
方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就在这一瞬间,变了滋味。
那样凌驾一切的恶虹,世人连多看一眼都不得,却被卷入兽口,一寸寸地嚼碎骨头。世上再没比这更适合他的死法了。
犼兽狂吼一声,通身肌肉悍然贲张。
谢泓衣在它怀里,只是明珠样的一闪。
是了,这样的凶兽,最爱折磨猎物,利齿钉穿血肉,慢慢撕开——冬二几乎看到了血肉喷溅的惨状,恨不得狂笑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巨兽微微松开了尾巴,铁爪间盈着一段朦胧的雪光,那侧腰惊人地窄薄,连成年男子的肘弯都能轻易勒断,何况是这样的重枷!
越是捞不住,那畜生越是急躁。
谢泓衣腰背都被抽红了,巨尾还一个劲儿扇打着,硬挤进长腿之间。
那强硬的、粗蛮的顶撞,翻江搅海的盘舞,令谢泓衣不住地后仰,绸缎黑发盈在身周。犼兽咆哮着,獠牙暴突,不停去舔那截手肘,两只血红眼睛极为狂躁,又像小儿要糖吃似的可怜。
十足蛮横,万般黏糊。
谢泓衣像是要被捏碎了,别过头去,艰难地喘气。也不许,凶兽的脑袋从侧边拱他,吻裂张开。
朝右边扭头,就去右边拦住。
谢泓衣单手抵住它额心的红鳞,还拦不住,索性一掌扇开。
犼兽却只是以巨大的吻裂蹭了蹭他淡红的双唇。
铁雨催开鬼牡丹。
冲残重瓣,滴灌红蕊。
世上竟有这样残暴而恐怖的吻。
谢泓衣半跪在它怀里,喉管凸起,痉挛不止,想干呕都呕不出来,只能任由过剩的唾液溢出唇边。他扯着兽鬃,失神的美丽瞳孔却被明光丝缠绕,黑暗中,再轻柔的触碰,也能令他受到刺激,便又向犼兽怀中钻去,五指抓着腹鳞不放。
犼兽用力甩了一下腰。
谢泓衣闷哼一声,终于从齿缝里骂了一句。
那声音听得人头皮要炸。凶兽的腹鳞腾地竖了起来,钝刺密布,挤出一股又一股红黏的岩浆,翻来甩去。
红蟒在巢穴外狂舞,坚冰也烫出白烟。
可它的怀中人实在太小,根本没有任何容纳的余地。
就是把两边手腕并起来,也远远……
它发狂磨蹭冰层,直想要谢泓衣的抚摸,后者指尖用力掐着那片竖鳞,全不知手腕已被顶住了。
这……这哪是在猎食,分明是急着求偶。
听说有些无偶的凶兽,濒死前便会发情,逮着个顺眼的对象,恨不得弄碎对方肚子才好。
冬二看得面红脖子粗。面前一切都隔着冰雾,模糊成斑斓五色,却像无数指爪般抓挠着他。一分神,凶兽金红色的目光,已经砸在了他身上。
极其恐怖的威胁感。
糟了,被看见了!
遮天蔽日的巨犼忽地消散,化作了男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