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23)
“十七年,”长留王道,“长留境内,两心相通时,方才有孕。我和万里清央近百年的夫妻,你却才生了十七年!”
谢霓道:“父王曾经满心盼我到来,如今却不能多等一刻。”
长留王脸庞抽搐起来,只厉声道:“百年就只结出这一刻的苦果,我就能甘心吗?!万里清央心狠如斯,而你,手提长剑,又想要做什么?”
谢霓一剑划在掌心,从血肉模糊中,生生剖出一点冰蓝来:“我不能眼看父王被雪练所欺,是这一颗痣,让母妃吸食小鸾,而非她蓄意所为。父王,这么多年,你眼看着她油尽灯枯,还不能信吗?到底是母食子,还是子食母?”
“油尽灯枯?她自生你之后,就一直如此,”长留王几乎阴冷道,任谁都能想到他会说出怎样的诛心之言,连长风都为之冻结,但那句话还是一字字吐了出来,“你岂不是食母的第一个孩子?”
刹那间谢霓胸腹剧震,几乎握不住长剑,直到手心的剧痛提醒他,他已死死拄着长剑,半跪在地。他满心怨恨,直想逼问长留王,这分明在脐带以外,又在骨血中盘旋的男人,为什么信也不彻底,疑也不敢疑?
那他到底强撑住最后一丝理智,慢慢道:“父王明知雪练搅局,也要如此吗?”
长留王微眯双目,语气终于和缓了一点:“你身上唯一像我的地方,就是不甘心。可这件事里,有无雪练,又有什么关系?没有雪练,他兄妹二人的种种欺瞒与算计,就不存在了吗?”
谢霓脑中忽有灵光一闪,那念头去得太快,让他来不及分辨,却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我能保住素衣天心,并为母妃明证。”谢霓道,“只要父王再带我见他们一面。父王难道要让这份不甘,和母妃一起泯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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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妃宫内外,已设重兵把守。
祈福的地宫里,素衣道子进进出出,法器接连运入,更森寒的阵法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出。连椒泥辛辣的香气,都阴沉得有如墓土。
谢霓并不过多地留意。天妃还沉睡在冰云殿里,这一次长留王不再强求她入住正殿了,罗帐飘飞,光华晕散,让她像是一场冰封中的瑰丽梦境,没有人能看穿她昔年所想。
谢霓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长留王下令剖腹时,到底是怨恨她的欺骗,还是怕天素衣天心真的毁在她手中,一切再难转圜?
心局已成。单烽留下的红莲,用不上了。
他掌心伤可见骨,这才暴露出那点冰蓝。他缓缓走上前,伸手按向天妃的腹部,那衣裙却涌动起来。
——轰!
谢霓整个人都被狂风轰出,重重撞在桌案上,和前一次如出一辙,可谢鸾的残念似有了防备,还用风墙挡住了他的掌心。
谢霓微微地笑了:“我知道雪练别有所图,但我有办法,护住你们。小鸾,我和你一样,我想让母妃有选择。”
【作者有话说】
单某:我家呢?
第224章 救不得
风蚀古关外,红莲铺天盖地,猎猎翻卷,巨柱般的黑烟直贯天地,仿佛望不尽的烽火台。每一幅浑厚无匹的莲瓣下,都有人在厮杀,风雪怒号,天地变色。
这个地方,连昼夜都被风雪撕碎了,谁也不知道,这一战持续了多久,鬼哭声越来越重,分不清是人间还是悲泉。
单烽不是第一次和雪练交手了。新仇旧恨,自然手段极为残暴,凡是被火莲席卷的雪练,立刻化作黑烟,连一簇冰屑都不会留下。雪练虽修筑起了祭坛,但这种程度的抹杀,还是撕出了一片一片的兵力真空。
援兵到来后,单烽得以腾出手,解决那把真正高悬天上的利剑。
在犯渊之下,他找到了雪河将军的痕迹。
身披白骨璎珞的佛子,被藏在一条吞天冰蟒腹中,单烽斩断蟒首,剖出一处巨大的空腔,这才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雪灵降世的完美容器……至纯至净,无知无觉的慈土佛子,仅仅是肉身,就已有了半步合道的修为。
一旦大泽雪灵降临到佛子身上,那才是碾压般的绝望,合道先后,是天人和蝼蚁的区别。
单烽的目光直直落在佛子的心口,突然意识到什么。
冰髓雪钉呢?
冰髓雪钉是大泽雪灵的遗骨,是神降必不可少的媒介,威力极为惊人,当年,长留的风灵脉,就是被它钉死的。
但现在,佛子的胸前破开了一个大洞,用白霜封着一道敕令符,虽被操控着站了起来,邪气横生,但却没有从前的那种压迫感。
难道……因为翠幕云屏下的造神计划被过早破坏,所以这具容器并没有成型?
这自然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可在血战数日,终于斩杀佛子后,单烽撑着一口气站起来,心中却闪过一丝阴霾。
至关重要的后手被破坏了,神降的时机尚未成熟,雹师为什么急于掀起这一战?
还是说有什么更可怕的变故已在暗中发生了?
呼呼——轰!
他重返战场时,恰恰有一杆素衣天观的大旗,自天幕下轰然坠地,大旗被暴雪撕碎的瞬间,天边恰铺满惨烈的霞光,横云沥血一般,一道白虹横跨天际,直直落向王城的方向。
他们说白虹不祥,单烽不信。但他总觉得白虹凄凉。
那一刻,他回想起了上一场噩梦中的景象。
——太子熔骨血为旗,披素衣于生者……
——赤霞千里,天地血污。别抬头……别抬头!
极度的恐怖,几乎从背后撕裂了他的心,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知觉,恨不得抛下一切,立刻奔回王城。
单烽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一次,没有转生逆死符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雹师被他挡在关外,风蚀古关内一片祥和,所有悲剧,他都尽力弥补,太子殉国的结局,又怎么会上演?
他调集兵力,拧成一束刀锋,切断雪练攻势,迂回向城中撤退。
在这期间,他和雹师的主力狭路相逢,并精准地在风雪之中,斩下了雹师所化身的那一片冰雹。
砰!
冰雹坠地,雹师身形显露,已被削去了大半边肩膀,剩下的身体也不断崩解。
单烽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五指一张,红莲业火包裹住他周身。
主帅受此重创,雪练的主力顿时大乱,素衣道子乘势冲阵,拂尘与狂风齐飞。
雹师用了秘法,在红莲业火中多耗了片刻,烈焰翻涌下,很快只剩下了一张白森森的脸,却还大笑不止。
单烽阴冷道:“你还在等雪河将军吗?”
“雪河将军?哈哈哈,”雹师道,神情越发诡秘,“真正的冰髓雪钉,在人心啊。你毁了雪灵大人的圣躯,这一道敕令符,又该落在何处呢?”
断断续续的笑声中,雹师化作了飞灰。
这之后,让单烽觉得更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长留守军里,出现了叛军,雪借风势向他扑来。单烽处置及时,并没有半点犹豫,将这一小股部队斩杀于当场,又乘胜追击雪练,将他们打回犯渊之下。
燕烬亭率部,在这时回了长留,长留守军终于有了换防的机会。
他本人则在部署之后,迅速前往飞廉道。
上一次雪练杀入王城之后,虽然有一些长留人,沦为了雪仆,受雪练奴役驱使,却从没有像这样,出现成规模的叛军。
军心不稳,后方必然有大乱。
他乘着风骥,在飞廉道中疾驰,再次来到小风亭时,已是破晓时分。荷池中更为荒凉残败,连日大雪,天寒地冻,池上也结了薄冰。
单烽的体力和精神,都已到了极限,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下马来。难言的焦灼之感,却让他强撑着一口气。好在他感应到了自己的火焰,还完好地燃烧着,像是被妥帖地藏在琉璃灯盏中。
有一只熟悉的手,珍之重之,温柔地抚摸着他。
有晨起的孩童,三五成群,蹦跳着穿街过巷,于是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